老实人在波尔多办了几件事就走了。他在当地卖掉几块黄金国的石子,包定一辆舒服的双人座的驿车,因为他和哲学家玛丁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他不得不把绵羊忍痛割爱,送给波尔多的科学院;科学院拿这头羊作为当年度悬赏征文的题目,要人研究为什么这头羊的毛是红的。得奖的是一个北方学者,他用A加B,减C,用Z除的算式,证明这头羊应当长红毛,也应当害疱疮[1]死的。
可是,老实人一路在酒店里遇到的旅客都告诉他:“我们上巴黎去。”那股争先恐后的劲,终于打动了老实人的兴致,也想上京城去观光一番了;好在绕道巴黎到佛尼市,并没有多少冤枉路。
他从圣·玛梭城关进城,当下竟以为到了威斯发里省内一个最肮脏的村子。
老实人路上辛苦了些,一落客店便害了一场小病。因为他手上戴着一只其大无比的钻戒,行李中又有一口重得非凡的小银箱,所以立刻来了两名自告奋勇的医生,几位寸步不离的好友,两个替他烧汤煮水的虔婆。玛丁说:“记得我第一次到巴黎也害过病;我穷得很,所以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虔婆,也没有医生;结果我病好了。”
又是吃药,又是放血,老实人的病反而重了。一个街坊上的熟客,挺和气的来问他要一份上他世界去的通行证[2]。老实人置之不理;两位虔婆说这是新时行的规矩。老实人回答,他不是一个时髦人物。玛丁差点儿把来客摔出窗外。教士赌咒说,老实人死了,决不给他埋葬。玛丁赌咒说,他倒预备埋葬教士,要是教士再纠缠不清。你言我语,越吵越凶。玛丁抓着教士的肩膀,使劲撵了出去。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连警察局都动了公事。
老实人复元了,养病期间,颇有些上流人士来陪他吃晚饭,另外还赌钱,输赢很大。老实人从来抓不到爱司[3],觉得莫名其妙;玛丁却不以为怪。
老实人的向导中间,有个矮小的班里戈登神甫。巴黎不少像他那样殷勤的人,老是机灵乖巧,和蔼可亲,面皮既厚,说话又甜,极会趋奉人,专门巴结过路的外国人,替他们讲些本地的丑闻秘史,帮他们花大价钱去寻欢作乐。这位班里戈登神甫先带老实人和玛丁去看戏。那日演的是一出新编的悲剧。老实人座位四周都是些才子;但他看到表演精彩的几幕,仍禁不住哭了。休息期间,旁边有位辩士和他说:“你落眼泪真是大错特错了:这女戏子演得很糟,搭配的男戏子比她更糟,剧本比戏子还要糟。剧情明明发生在阿拉伯,剧作者却不懂一句阿拉伯文;并且他不信先天观念论[4]。明天我带二十本攻击他的小册子给你看。”老实人问神甫:“先生,法国每年有多少本新戏?”——“五六千本。”——老实人说:“那很多了,其中有几本好的呢?”神甫道:“十五六本。”玛丁接着道:“那很多了。”
有一位女戏子,在一出偶尔还上演的,平凡的悲剧中,串伊丽莎白王后,老实人看了很中意,对玛丁道:“我很喜欢这演员,她颇像居内贡小姐;倘使能去拜访她一次,倒也是件乐事。”班里戈登神甫自告奋勇,答应陪他去。老实人是从小受的德国教育,便请问当地的拜见之礼,不知在法国应当怎样对待英国王后。神甫说:“那要看地方而定;在内地呢,带她们上酒店;在巴黎,要是她们相貌漂亮,大家便恭而敬之,死了把她们摔在垃圾堆上。”[5]老实人嚷起来:“怎么,把王后摔在垃圾堆上!”玛丁接口道:“是的,神甫说得一点不错。从前莫尼末小姐,像大家说的从此世界转到他世界去的时候,我正在巴黎;那时一般人不许她享受所谓丧葬之礼,所谓丧葬之礼,是让死人跟街坊上所有的小子,躺在一个丑恶不堪的公墓里一同腐烂;莫尼末小姐只能孤零零的埋在蒲高涅街的转角上;她的英魂一定因此伤心透顶的,因为她生前思想很高尚。”老实人道:“那太没礼貌了。”玛丁道:“有什么办法!这儿的人便是这样。在这个荒唐的国内,不论是政府,法院,教堂,舞台,凡是你想象得到的矛盾都应有尽有。”老实人问:“巴黎人是不是老是嘻嘻哈哈的?”神甫回答:“是的。他们一边笑,一边生气;他们对什么都不满意,而抱怨诉苦也用打哈哈的方式;他们甚至一边笑一边干着最下流的事。”
老实人又道:“那混账的胖子是谁?我为之感动下泪的剧本,我极喜欢的演员,他都骂得一文不值。”——“那是个无耻小人,所有的剧本,所有的书籍,他都要毁谤;他是靠此为生的。谁要有点儿成功,他就咬牙切齿,好比太监怨恨作乐的人;那是文坛上的毒蛇,把凶狠仇恨做粮食的;他是个报屁股作家。”——“什么叫做报屁股作家?”——“专门糟蹋纸张的,所谓弗莱隆[6]之流,”神甫回答。
成群的看客拥出戏院;老实人,玛丁,班里戈登,却在楼梯高头大发议论。老实人道:“虽则我急于跟居内贡小姐相会,倒也很想和格兰龙小姐吃顿饭;我觉得她真了不起。”
格兰龙小姐只招待上等人,神甫没资格接近。他说:“今天晚上她有约会;但是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位有身份的太太,你在她府上见识了巴黎,就赛过在巴黎住了四年。”
老实人天性好奇,便跟他到一位太太府上,坐落在圣·奥诺雷城关的尽里头,有人在那儿赌法老[7]:十二个愁眉不展的赌客各自拿着一叠牌,好比一本登记他们噩运的账册。屋内鸦雀无声,赌客脸上暗淡无光,庄家脸上焦急不安,女主人坐在铁面无情的庄家身边,把尖利的眼睛瞅着赌客的加码;谁要把纸牌折个小角儿,她就教他们把纸角展开,神色严厉,态度却很好,决不因之生气,唯恐得罪了主顾。那太太自称为特·巴洛里涅侯爵夫人。她的女儿十五岁,也是赌客之一;众人为了补救牌运而做的手脚,她都眨着眼睛做报告。班里戈登神甫,老实人和玛丁走进屋子,一个人也没站起来,一个人也没打招呼,甚至瞧都不瞧一眼;大家一心都在牌上。老实人说:“哼,森特-登-脱龙克男爵夫人还比他们客气一些。”
神甫凑着侯爵夫人耳朵说了几句,她便略微抬了抬身子,对老实人嫣然一笑,对玛丁很庄严的点点头,教人端一张椅子,递一副牌给老实人。玩了两局,老实人输了五万法郎。然后大家一团高兴的坐下吃晚饭。在场的人都奇怪老实人输了钱毫不介意,当差们用当差的俗谈,彼此说着:“他准是一位英国的爵爷。”
和巴黎多数的饭局一样,桌上先是静悄悄的,继而你一句我一句,谁也听不清谁;最后是说笑打诨,无非是没有风趣的笑话,无稽的谣言,荒谬的议论,略为谈几句政治,缺德话说上一大堆。也有人提到新出的书。班里戈登神甫问道:“神学博士谷夏先生的小说,你们看到没有?”一位客人回答:“看到了,只是没法念完。荒唐的作品,咱们有的是;可是把全体坏作品加起来,还及不上神学博士谷夏的荒唐。这一类恶劣的书泛滥市场,像洪水一般,我受不了,宁可到这儿来赌法老的。”神甫说:“教长T某某写的随笔,你觉得怎么样?”巴洛里涅太太插嘴道:“噢!那个可厌的俗物吗?他把老生常谈说得非常新奇;把不值一提的东西讨论得酸气冲天;剽窃别人的才智,手段又笨拙透顶,简直是点金成铁!他教我讨厌死了!可是好啦,现在用不着我讨厌了,教长的大作只要翻过几页就够了。”
桌上有位风雅的学者,赞成侯爵夫人的意见。接着大家谈到悲剧;女主人问,为什么有些悲剧还能不时上演,可是剧本念不下去。那位风雅的人物,把一本戏可能还有趣味而毫无价值的道理,头头是道的解释了一番。他很简括的说明,单单拿每部小说都有的,能吸引观众的一二情节搬进戏文,是不够的,还得新奇而不荒唐,常常有些崇高的境界而始终很自然,识透人的心而教这颗心讲话,剧作者必须是个大诗人而剧中并不显得有一个诗人;深得语言三昧,文字精炼,从头至尾音韵铿锵,但决不让韵脚妨碍意义。他又补充说:“谁要不严格遵守这些规则,他可能写出一二部悲剧博得观众掌声,却永远算不得一个好作家。完美的悲剧太少了;有些是文字写得不差,韵押得很恰当的牧歌;有些是教人昏昏欲睡的政论,或者是令人作恶的夸张;又有些是文理不通,中了邪魔的梦呓;再不然是东拉西扯,因为不会跟人讲话,便长篇大论的向神道大声疾呼;还有似是而非的格言,张大其辞的陈言俗套。”
老实人聚精会神的听着,以为那演说家着实了不起。既然侯爵大人特意让他坐在身旁,他便凑到女主人耳畔,大着胆子问,这位能言善辩的先生是何等人物。她回答说:“他是一位学者,从来不入局赌钱,不时由神甫带来吃顿饭的。他对于悲剧和书本非常内行;自己也写过一出悲剧,被人大喝倒彩;也写过一部书,除掉题赠给我的一本之外,外边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老实人道:“原来是个大人物!不愧为邦葛罗斯第二。”
于是他转过身去,朝着学者说道:“先生,你大概认为物质世界和精神领域都十全十美,一切都是不能更改的罢?”学者答道:“我才不这么想呢;我觉得我们这里一切都倒行逆施;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知道他做些什么,应当做什么;除了在饭桌上还算痛快,还算团结以外,其余的时候大家都喧呶争辩,无理取闹:扬山尼派攻击莫利尼派[8],司法界攻击教会,文人攻击文人,幸臣攻击幸臣,金融家攻击老百姓,妻子攻击丈夫,亲戚攻击亲戚;简直是一场无休无歇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