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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部分(第1页)

”小叶支吾道,“我刚割了双眼皮。”

周末,他们全家去吃高坡喜欢的酸萝卜鱼头火锅。党小叶特意订了一个包间,白桌布,绿窗帘,音响里放着沙哑的英文歌,感觉不是吃汗水淋漓的火锅,而是一次温馨的小聚。上酒水的时候,丹青还给女儿倒了半杯兑可乐的干红。各自吃完一个花鲢鱼头,嘴里辣得嗞嗞响,丹青咂咂嘴,说:“坡坡,学校伙食好吃不好吃?”高坡不理他,从锅里夹了第二只鱼头,再舀了一瓢汤淋上去,埋头大嚼。党小叶忍了忍,柔声说:“坡坡,爸爸跟你说话呢。”高坡的表情一惊,“说什么?”丹青说:“爸爸问吃不吃得惯学校的饭菜。”高坡哼了哼,“吃不惯……吃不惯还不是也得吃。”小叶再忍了忍,还堆出笑脸来,“同学们开始议论高考报什么学校了吧?你有什么想法,跟爸爸、妈妈说说看。”高坡说:“没有。”小叶说:“可你应该有了啊……”高坡说:“为什么?”小叶说:“晓得吗,你就快十八了。”高坡说:“晓得就好。”小叶说:“好什么?”高坡说:“满十八,省得你们来管我。”小叶又忍,还是觉得鼻孔里两股气冰凉,她说:“我们不管你?我们不管,你吃什么?”丹青也很生气,跟着追问了一句,“你吃什么?”高坡大怒,把酒杯、盘子、碗一推,说:“我不是正在吃鱼嘛!”丹青胸口一阵起伏,却没有发作,他还拍拍小叶的肩,示意她再忍。丹青说:“好吧,我们就好好吃鱼吧。”高坡说:“好吧,那就让我安静点儿。”一家人于是埋头专心对付鱼头。吃了一会儿,小叶不甘心,又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读体院也挺好,除了运动系,还有骨科,出来等于是医生,随队,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大……你说呢,坡坡?”高坡停了咀嚼,反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话?”小叶一愣,“什么话?”高坡说:“你问我?我说的话,等于是屁话。”丹青一拍桌子,“坡坡,你对妈妈什么态度!”高坡呼地站起来,俯视着父母。丹青吃惊地发现,女儿的体魄的确是非常的高大,简直像一头直立起来的熊,她的脸上淌着汗和油,嘴唇和手里的钢叉都在激动地哆嗦着,感觉她如果不努力控制住自己,会立刻朝着父母扑过来!

“坐下来……”党小叶颤声说。

高坡猛扬手,钢叉刺破桌布,狠狠地扎进了桌子。

二十七

实外后边有一条食街,卖面条、饺子、炒菜、炒饭、烧烤,一到开午饭、晚饭的时候,就烟熏火燎,辣味呛人,顾客全是实外吃不惯食堂的学生,密密麻麻蝗虫般涌来,连旮旮旯旯都坐满了。不过,高坡不凑这个热闹,她通常走到小街尽头拐弯,钻进一家比较冷清的“胖妈妈蹄花店”,要一只炖得又白又嫩的雪豆炖猪蹄,一碟红油蘸水,一大碗干饭,呼噜噜刨下肚子去。吃完了,她就在近处溜达一圈。学校附近没网吧,即便有,她也不玩这个,网上聊天,她嫌累得慌。游戏就更累了,凡是需要全神贯注的事,她弄一会儿就会打瞌睡。比较而言,她喜欢力气活,动手动脚。蹄花店斜对面,一棵颤巍巍的泡桐树下,开着一家鲁班木器作坊,她经过门前时,会进去摸摸新刨过的木板,或者抓起一把刨花来嗅嗅,储存在木头中的树汁味,她嗅起来很舒服。

木器作坊生意清淡,老板和木匠同为一人,五十多岁,黑瘦,还戴着黑框眼镜,闲得很,每天在案上扔一把磨得雪亮的斧头,就抱着搪瓷茶缸,夹一根纸烟,在泡桐树阴里,向街而坐,好像尽有看不完的景致。有时候他也在条幅上写几个毛笔字,全是繁体的,高坡认不全,认得的,就记住了,譬如:“兼爱”、“采薇”、“栏杆拍遍”、“革命尚未成功”等等,都挂在墙上,没人买,落了灰,泛黄了,就像是古代的文物。高坡不买东西,却又是常客,木匠觉得这个胖女生有点与众不同,就问她咋会对木头感兴趣?高坡想起父亲也拿刀子在木板上雕刻,就说:“我爸爸也是个木匠。”木匠不信,说,木匠的女儿,有你这么阔的吗?高坡挺委屈,说:“我阔吗?我连自行车都没有。”木匠说,那是你父母觉得自行车不安全。你是不是经常打的吗?高坡说:“是。”木匠说,这不是阔是什么,我见多了。高坡不想反驳他,径直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学手艺?”木匠笑道,何必跟我学,你爸不也是木匠吗?高坡淡淡说:“我很讨厌他。”木匠问为什么?高坡想了想,说:“我也不晓得。”木匠说,你爸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还招你莫名其妙的讨厌,我还敢收你作徒弟?高坡懒得反驳,转身走了。

有几个学生正在泡桐树下说话,挤成一团,挺亲热的样子。高坡绕过他们,觉得不对,又折了回来,发现是一拨人围住一个病恹恹的瘦子,正在找瘦子算账呢。瘦子一脸可怜,说:“再给我一个机会,下回吧。”他脸上立刻挨了一个耳光,为首那个骂道:“妈的×,下回?先把这回的吐出来。”高坡听明白,是瘦子收了人家的钱,考试用手机给那些人发答案,却没有弄成功。瘦子掏了一把毛票出来,说:“真的只有这么多了,下回我分文不收的。”为首的那个呸了他一口,又踢一脚,说:“下回还要你?!”高坡伸手抓住那为首的领子,一把扯开了。那些学生吃了一惊,回头认得是高坡,都笑起来,“是你,姐。”他们都是父母捐了重金进的实外,虽和高坡没什么交往,但颇以高坡为荣。高坡说:“他是我小弟,我替他还了吧。”说着就去裤兜里摸。他们说:“说笑了,哪儿的话?”相互瞧瞧,就一哄而去了。

瘦子连声向高坡道谢,说幸亏今天遇见了她,不然会头破血流。高坡说:“不要油腔滑调,我认得你。”瘦子红了脸,说:“我愿意帮助你,而且是无偿的。”高坡觑他一眼,说:“你帮得了我吗?”瘦子说:“就算我有这个心意吧。”瘦子大名姬小侯,是高三的尖子生,获得过全国奥数竞赛一等奖,绰号肌无力,又名金丝猴,据说他当枪手挣的钱,可以养活他下岗的妈妈。高坡对他,对他妈妈,都没兴趣。但这事之后,姬小侯遇见她总显得多了分亲热,还找机会放学时候跟她一块走。高坡不耐烦,有一回径直对他说:“肌无力,我晓得你挣的钱多,欠的烂账也多,无非希望有难时我能救你一把,对不对?”姬小侯说:“你把我看得这么没情义?”高坡说:“你有情义吗?”姬小侯低了头,柔声说:“对别人不好说,我对你还能没情义?”高坡心口一酸,说:“少来这一套。”姬小侯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你咋不骑自行车?”高坡黯然,说:“我父母不让……我骑车撞翻过我奶奶。她至今还下不了床。”姬小侯说:“哦,你心理障碍挺重的。你奶奶被自行车撞翻,你晓得怪谁吗?”高坡说:“自然是怪我。”姬小侯说:“不怪你,怪命。”高坡感到惊讶,说:“什么命?我要不撞翻奶奶,她现在还是好好的。”姬小侯说:“命中注定的事,你不撞,别人也会撞。这叫在劫难逃,你奶奶是躲不过这劫的。”高坡说:“你妈妈下岗了,也是命?”姬小侯说:“当然是命啊。可她有我这个儿子,也是她的命。你瞧,命总是挺公平。”高坡说:“公平吗,我要是今天被偷了一百元,怎么算公平呢?”姬小侯说:“你多了戒备,可能就免丢一千元。”高坡默然无语。姬小侯逼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高坡说:“戒备,我懂什么是戒备?”

第二天高坡去木器作坊,告诉木匠,“我晓得,为什么我讨厌我爸爸了。”木匠说:“为什么?”高坡说:“是命。”木匠笑起来,“那你命中注定做什么?”高坡说:“不晓得……可能就是跟你学木匠。”木匠又笑,说:“大凡信命的人,只晓得有命,不晓得有运,命是定数,运是变数。譬如我们家,五代人都是木匠,我父亲发誓不让我弹墨线,就供我好好地读书。读到十七岁,书是读得很好了,‘文革’自天而降,念不成大学,我就只剩了两条路,一是当木匠,一是当农民。我父亲狠了心,让我下了乡。十年后高考,我读了工业学院,毕业当了工程师。那时候,高炉总在冒烟,车间热气腾腾,我钱没少拿,一家人丰衣足食。父亲死时,算是含笑而去。天晓得,工厂会关门,而我会下岗,最后供几张嘴吃饭的,还是这间祖传的作坊。”他说着,捡起案上的斧头,削起指甲来,屋里嗖嗖地响,指甲如银屑四处飞溅。高坡待了一会儿,说:“你把命运拆开,讲来讲去,意思还是运抗不过命。那就认命嘛,还有什么好抗的?”木匠说:“我的意思,不是你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注定的事情,最后才会显现。你抗过了,也不是白抗的。”高坡听得头疼,说:“你不收徒弟,就算了,何必说那么多废话呢。”木匠摇摇头,叹口气,说:“你学来做什么?”高坡说:“嗯,过日子。”木匠说:“过好日子?”高坡笑了,说:“最好是过好日子。”木匠说:“大凡能过好日子的人,不外两种人:会运作的人,有手艺的人。譬如实外的校长,本市的市长,美国的总统,还有蹄花店老板,医药公司的推销员,都吃的是运作饭。运作得好,鸡毛可以成为令箭,运作不好,令箭也成了鸡毛。吃手艺饭的,也有出人头地的日子,再不济,凭一技之长,也不会挨饿,譬如铁匠、修理工、演员、拉琴的音乐家……”高坡说:“还有木匠。”木匠说:“然而不然,木匠也各有命,譬如我,刚捏上斧头,就差不多算是过气了,”说着,他踱到墙根,随手把一幅大布扯开,露出一口雕花繁复的大柜子,比她还高,比她张开双臂还宽,装得下她这个人,黑澄澄的,挺气派。高坡摸了摸,油光水滑,看不出年代来,说旧,没有用过的痕迹,说新,却半点不时尚。木匠黯然道,“我父亲的手艺,超过我爷爷,他后半生都在伺候这柜子,这柜子却至今没买家。来的顾客,客气的,敲敲柜子,说做工好,就是手艺过时了。不客气的,出门的时候咕哝说,活像一口大棺材。造棺材的手艺,你还学不学?”高坡听晕了,含糊道,“我要再想想。”

晚自习前,高坡去胖妈妈蹄花店吃饭,看见姬小侯在店门口徘徊,问他是不是等谁?姬小侯说:“等你。”高坡听了,心头发热。两个人各啃了一只蹄子,又各喝了一大钵汤,额头、颈窝、背心都发了汗,浑身通泰。高坡把自己和木匠的对话告诉姬小侯,还描述了一番撇在墙根的乌黑大柜子。姬小侯揩了一把油嘴,说:“他为什么过得不如意,因为他看起来是木匠,却比读书人还迂腐。他说的道理都是对的,可道理偏偏不是拿来说的,是拿来做的。他做了什么呢?等于什么都没做。”高坡听得不耐烦,说:“你说,我今后咋个办?”姬小侯说:“你父母养你一辈子没问题,对不对?”高坡说:“你是说我没出息?”姬小侯在她魁梧的身上盯了半天,说:“哪里。你好身手,总会用得上。”高坡说:“你在取笑我?”姬小侯忙笑,“我哪里敢。我有个表哥,是舅舅家的儿子,好逸恶劳,拿钱进了一所挂靠什么师大的影视学院,大热天穿靴子,长发披肩,只看得到二指宽一张脸,按他们的话说,不是艺术家,贼像艺术家。后来终于没混到毕业,就跑去北漂了,三年没音讯,舅舅、舅妈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前几天来了电话,说是在混剧组,做场记、道具,今后抓到好本子,骗到投资,就可以自己导戏了。我说,你吹去吧。他说,瞎,×××还不是这么折腾出来的?”高坡说:“你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处呢?”姬小侯笑道:“我想说,你至少比我表哥强多了。”高坡撅了嘴,骂“讨厌。”她招手把老板唤来,付了饭钱,把姬小侯推出门去。

三十

清明节的头一晚,雨水刷刷地落。后半夜,高坡奶奶的小保姆听见地板咚咚地响,以为有贼摸进来,颤声问了句“谁?”自己先吓得拉被子蒙了脑袋。后来听不见动静,她就试着起来,光着脚板去客厅看看。屋里漆黑,突然闪电嚓地一闪,映得四壁都是刺眼的蓝光,靠窗的桌前,一个人影正在翻东西。小保姆尖叫一声“啊——”,就像凄厉的汽笛破肚而出!人影倒下去,地板轰然作响。高坡的奶奶死了,手里攥着一沓白纸。天晓得,老太太想要干什么。医生无法解释,她卧床多年,形同瘫痪,怎么能够下得床?

高丹青的意思,丧事从简,入土为安。但他岳父母坚决反对,不能让旁人说闲话。于是在南音的宿舍楼下,搭了棚子,设了灵堂,安了二十多张桌子,各路吊丧的客人,就坐在棚子里外熬夜搓麻将。高坡过两个月就要高考,父母是不让她参加丧事的,但她执意去了。晚春的夜,雨水收了,空气潮乎乎的,几盏节能灯照着灵堂,高坡望见,奶奶的相框披着白纱,挂在高处,她有点惊讶,奶奶会在那样的高处!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想给奶奶磕三个头。但磕了一个,却磕不下去了,照片里的奶奶,还比较年轻,满头乌发,面颊丰盈,嘴角却有一丝讥诮,冷冷地看着自己。高坡有点心慌,默默转身走了。搓麻将的声音,如同密雨,而隐隐地,从琴房那边传来琴声,就像是远在天堂。

高坡穿过一片桑林,绕过一块池塘,有鱼嗖的一声蹦起来,又落回水里。前边黑洞洞的,立着一排阴黢黢的老房。她提起脚来,朝关着的门一个一个乱踢。有一扇门居然踢开,铰链的声音,跟个死人喘气一样。她倒是不怕,随手摸到拉线,就把灯拉亮了。屋里霉味冲鼻,堆满了杂物,又落满了灰尘,风从破窗口吹进来,她看见有个圆东西在咕噜噜转,看仔细了,是一只车轮子。她抓住轮子,使劲拉,拉了半天,压在上边的麻袋纷纷掉下来,灰尘扬起,她差点被呛死。最后拉出来的,居然是一辆自行车。

在混浊的黄灯泡下,高坡看清了,自行车是老牌的,老得可以算掉牙了,却又分明很沉,很结实,轮子超大,大得跟电影里的水车差不多,座凳却比较矮,离车头比较远,跨上去有种滑稽的感觉。她嘿嘿笑起来,杂物们惊醒似的,发出了嘎嘎的回响,这个被遗弃的库房,好多年都没听见女孩子的笑声了。

后来,她把车子推出去,一直推到了街上。街灯下,摆有自行车的修理摊,她给车加了气,就骑了满城乱逛。她骑累了,心里也觉得舒展了很多,就骑回家,放在隔了一幢楼的车棚里。明天瞒了父母,骑着去上学,同学见了,跟见了史前动物一样,吓得纷纷张圆了嘴。姬小侯问她车是哪儿来的,她大大方方回答:“马戏团偷来的。”

三十一

高坡一个人啃完猪蹄子出来,溜达到木器作坊,看见姬小侯正陪一个戴棒球帽、挂十字架的青年跟木匠说话。

那口雕花的大柜揭了罩布,三人都拿指头在上边敲打,柜子当当地响,听来坚实得像口铜钟。他们已谈了不少时间,正在最后敲定价钱,那青年一脸慷慨,愿意出到一千六百。木匠掩饰不住喜色,但执意要卖两千。青年咬牙沉吟良久,姬小侯又从旁夸赞柜子手艺不俗,力促买卖成交。木匠最后还是应承了,青年叹口气,掏出一沓票子,一张张数给了他。姬小侯招手唤了一辆三轮过来,吩咐把柜子拉到某街某户,说完抬眼看见高坡,一边亲热地打个招呼,一边把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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