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一根树枝握在手里,熊抓住人手里的树枝笑晕之后,人就丢下树枝逃跑。但狗既没这么聪明,也没这么灵巧,老黄教育小黄,如果熊抓住了你的腿,等它笑晕之后,你就把自己那条腿咬断!
熊不多见,野猪却常常可以看见,野猪看上去很笨重,跑起来却异常迅猛,这时候你要跟野兔学习,往山上跑,因为野猪肚子大,往山上跑时肚子会成为它自己的障碍物。
再就是天上的老鹰。老鹰和狼一样,喜欢集体捕猎,如果遭遇老鹰的围攻,你不能跑直线,而要弯弯曲曲地跑,它们的翅膀再有力,再灵敏,也很难在近距离调整方向……
小黄学得格外卖力,没过多久,它就全都掌握了。
除了以上那些本领,老黄还把一个特别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女儿。那就是对人类效忠。月亮是狼的神,人是狗的神,既然投身为狗,就一定要对人忠诚。孩子啊,老黄悲怆地对女儿说,你的母亲为了你而背叛了主人,你的母亲已经不配做狗了,你的母亲只有寄希望于你了,你将来还是去找那家主人,替母亲还这笔孽债,尽心尽力地当一条好狗。
为了将来的那一天,老黄让女儿寻着它们撒下的尿的气味往山下找,它自己在后面静静地跟着。小黄找了几次都失败了。那些路标,当时本身就没树起来,就算撒了几滴尿,风吹日晒,气味也早就消散了。老黄只好带着它往山下走,走到夹夹石为界。
站在那两片石头上,老黄看到了小主人陈召。陈召依然拄着一根竹杖,在院子里迟缓地徘徊。这让老黄高兴。这证明主人还活着。但它没看到老主人,它不知道老主人是否还活着。
四
隔壁发出尸体腐烂的浓烈气味,黏黏稠稠的黄水透过壁缝从地板上淌过来。绿头苍蝇嗡嗡乱飞,把蚊帐顶上的那层亮瓦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了。陈德明说,去把那母女俩埋了吧,就在她们床边挖一个坑,用土填上。可是陈召不敢走进那个屋子。陈德明也不敢,他见过无数个死人,却从没见过腐烂后的死人。再说,陈德明也没那个力气了。这些天来,他最远的距离就是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床边的便桶。老君山人的茅厕都是挖在牛棚猪圈里的,与主屋有一段距离,陈德明走不了那么远,陈召就把一只粪桶提到父亲床边,作了他的便桶。其实陈德明已拉不出什么东西了,只不过偶尔有那么一点尿意罢了。
活下去多么艰难,可再怎么说也要活下去啊。陈召让父亲躺在床上,自己出门寻吃的。迅速衰竭的体力使他只能走到晒坝下面,如果再往前走,他就会一头栽下去。只要栽下去就别想爬起来。村里的许多人,都是这么死去的——刚栽倒时并没有死,然而死神的翅膀已经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死神的尖嘴已插入了他们的心脏,他们睁着眼睛,看着死神怎样丝丝缕缕地吸干自己的生命,让自己变得苍白和干枯。这是比绞刑还要残酷的游戏。陈召每挪动一步,都尽全力握稳竹杖,等竹杖告诉他,你可以走了,他才向前走。事实上那不叫走路,因为他的脚根本没离开地面,他只能向前滑,布鞋与地面磨擦的声音,跟他的呼吸一样,细若游丝。
晒坝下面是一条土路。五年前,陈德明家有间木瓦房,房屋被一次突发的泥石流毁坏之后,泥瓦全都成了碎片,陈德明把碎瓦全都清理到了晒坝边缘,离土路有一两米的距离,日久天长,碎瓦又随着下滑的斜坡到了路面上,被人踢,被牛踩,碎瓦变得更碎,使好长一段路都布满了瓦丁。在这样的地方能找到什么吃的呢?陈召还是用竹杖在地上敲,路中间又干又硬,敲不动,他就在路边上敲。路边有一些泡土,倒是能敲动了,但泡土之下什么也没有,连一条小虫子也没有。他时停时动,费去两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一团差不多干成灰的牛粪。他拿着这团牛粪,像找到稀世珍宝。要是有水就好了,要是有水,就可以将这团牛粪熬成一锅粥,他跟父亲就能够喝它几大碗。可是已经没有水了,以往,这山上再干,泉水总是能够找到的,前两天,陈召还在屋后的空地上掏出了一丝水流,现在那股水流也干了。到处都干焦了。
路边有一棵杏树,杏树叶早被摘过两次,摘得光光净净的,都弄来熬汤吃了,眼下又长出了一些,细如指甲盖,陈召便将那够得着的枝条拉下来,一片一片地摘。将杏树叶和着牛粪嚼,到底能保证有一些水分进肚。他把找到的东西全拿回家,来到父亲床前。
吃了吧,他对父亲说。
你吃,陈德明说。
我已经吃过了。
陈德明接过儿子手中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没到半分钟,就全都咽了下去。
陈召看着父亲吃,饥饿的魔鬼在他胃里伸出铁爪,抓扯得他筋骨绞痛,但只有这点东西,他不能跟父亲抢。他的亲人都死光了,只剩父亲了,父亲要是再不进食,很快就会死去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陈召乞求杏树叶长快一些,只要有叶片不停地长出来,他和父亲就不会饿死。然而,当他再次来到杏树边,杏树不仅没发一片新叶,就连以前吐出的叶苞也干枯了。杏树马上就要死了!这是一个预兆,陈召想。这时候他没有悲哀。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是不可能悲哀的。绝望让人平静。陈召就很平静,他抚摸着树身,感受它微弱的呼吸。
可是,当他回到屋子,看到父亲,就再也不能平静了。人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被打败,甚至也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看到亲人被蚕食,被耗尽,而自己却不能帮他们一把。他以埋怨的口吻说,爸,现在只能吃观音土了。陈德明闭上眼睛,没回话。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可是他心痛儿子。谁都知道观音土是不能吃的,吃下那东西,当时能够管饱,可它赖在肚里不消化,过几天,它就被肚里的温度煅烧成石头。村西何老汉一家就是吃观音土死绝的。老君山还有很多人家,都是吃观音土送了命。陈召说,爸,都怪你,要不是你放走老黄,就不会这么造孽了。
陈德明眼睛上的肉瘤跳动了几下,沉缓地说,娃呀,老黄它……你想想五年前,要不是老黄,你妈能活吗?他说的就是五年前的那场泥石流。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连续几天的暴雨刚刚停歇,泥石流就毫无预兆地从渠堰上呼啸而来,被两块旱地和那丛慈竹林挡住了,但几块巨石还继续翻滚,将陈德明和他邻居家的房屋摧毁了,幸好那天村东有户人家办丧事,除了陈召的母亲,两家人老老少少都去村东帮忙或者看闹热去了。泥石流爆发的前几分钟,老黄突然从门槛下的窝里蹦起来,一面呜呜呜叫,一面使劲撞主人闭着的门。那时候,女主人正点着桐油灯在八仙桌下切猪草,气恼地骂:背时老黄你癫球了啊!老黄却不为所动,越撞越狠,鸣叫声也越来越凄哀,女主人气得把刀一扔,跑过去拉门。她想的是拉开门就踢老黄一脚,谁知刚把门闩抽开,老黄一挤就跳进来,差点把女主人撞倒。女主人怒喝,你这个狗日的!就去门边摸索,那里放着一把铁锹,她要用铁锹打老黄,但老黄咬住她的裤腿,拼命往外拖。女主人真觉得老黄癫了,终于把铁锹敲在了它的屁股上,打死你!打死你!老黄痛得屁股一缩,但它拖女主人的力量更大了。女主人感到恐惧,就腾出另一只脚去踢老黄的头,刚踢一脚,她的鞋子就掉了。老黄见拖不走女主人,就把那只鞋叼起来往外跑。女主人扬起铁锹出去追,刚追到院坝边,山崩地裂的巨响就在屋后炸开了,瞬息之间,巨石就压垮了房屋。
为这件事,陈召以前也很感激老黄,但现在他不这样看了,他只记得老黄背叛了他……
陈德明眼看就不行了,陈召想,就把门槛下的观音土铲起来吃吧,死也做一个饱鬼。但陈德明不同意,他知道观音土的厉害,他怕自己吃,儿子也跟着吃,这就把儿子给害了。再熬一熬吧,说不准老天有眼,再熬两天也就能盼来雨水了。山头白岩寨的枪炮声已经稀疏,打仗的双方已经撤退(那时候,张国焘、徐向前率领的红四军主力撤出鄂豫皖苏区,西征陕南,从各种迹象表明,他们将翻越巴山天险强占川东北。蒋介石急令混战军阀从党国大局出发,握手言欢,立即去大巴山脉北段与陕南交界的万源花萼山合力“会剿赤匪”),只要有雨水,人就跟万物一样可以复苏了。人可不能自取灭亡。
一个在床上躺着,一个在床边坐着,父子俩稀薄的意识中,活跃的还是那两条狗。陈德明想的是那母女活得怎么样了呢,它们说不定走出家门不远,就被饿红了眼的人打来吃掉了,即使别人不敢近老黄的身,但可不可以暗算它?比如老黄带着孩子在前面走,别人会不会从后面给它一闷棒,或者站在高处扔下一块石头把它砸死?……陈召也是这么想的,他在心里怨恨,多好的两条狗啊,自己家养的,却被别人吃掉了,别人吃了那两条狗,就可以继续活着,别人活,就等于他和父亲的死!
很多天以来,这天第一次没有出太阳,清早起来天色就阴阴的,至午后时分,天空就阴沉得像巫婆的奶头了。蚊帐顶上的亮瓦黑糊糊的。陈召去掐父亲的腿;他每天都以这种方式把父亲从昏死中唤醒。父亲的腿肿得发亮,不要说一根指头,就是拳头擂去,腿上的皮也会下陷,将拳头淹没。正因为如此,陈召不是拍父亲的腿,而是掐,他要让痛感把父亲从走向死亡的途中拉回来。太阳终于没再出来了,使陈召显出少有的兴奋,手也下得特别重。但父亲一直没动静。陈召用长长的指甲捻住一点,把那块皮都差点捻破了,父亲才缓慢而吃力地张开了眼皮。陈召说,爸,天阴了,是不是要下雨了。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转动眼珠看着外面。陈召明白他的意思了,是叫他去外面看看。陈召拄着竹杖,艰难地朝门外走。伙房的门是敞着的——一个月之前,伙房的门就白天黑夜地敞着了,反正又没有小偷,小偷进来也偷不到什么东西——走出卧房就能看到外面的天色。天真的阴了,乌云低垂,仿佛整个天空都是被晒坝外那棵已经死去的杏树支撑着。看到这景象,陈召的阳气奇迹般地回复,他扔掉竹杖,颠颠扑扑地跑到屋外,跪在了晒坝中央。老天爷睁眼了,他梦呓般地嘟囔着,老天爷睁眼了……风吹过来,风里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屋后的山坡上,虽然还是一片枯瑟,但明显能听到根苗吸水的声音。所有沉睡的生命,都在准备着苏醒。陈召觉得自己浑身都长着眼睛,五脏六腑也长着眼睛,那些眼睛看到了满山的红花和绿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水分的空气也是有营养的,陈召精神陡长,他给老天爷磕了几个响头,就起身回屋告诉父亲。
陈德明已经死了。
他能活到今天,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从某种角度说,是老黄教育他活到现在的。为了孩子,老黄逃走了,老黄为女儿活,他也必须为儿子活。只要他活着,儿子就有一份担待,有一份责任,有担待和责任的人,精气神就不会轻易耗散。现在,老天睁了眼,老天将重新赐给他子民以食物,他可以安心死去了。
陈召不知道父亲死了,他以为父亲是看到天要下雨,心情放松了,安然睡去了。于是他再次来到伙房,坐在门口的条凳上望天色。天色没有什么变化,就是一味地阴沉着,可在陈召的眼里却生动无比。他又望了近两个时辰,看见云越积越厚,内心的兴奋也越来越强,便再次进到卧房里去。他要让父亲起来看看,父亲不能走,背也要把他背出来。他相信自己现在是有那个劲儿把父亲背出来的。他走到床边,叫了两声爸,没见应声,便又用老办法去掐父亲。还是没见动静。他把指头下得深了些,这才突然感觉到,父亲怎么是冰凉的呢?他用手按父亲,发现那不是皮肤的凉,而是身体内部的凉,是从骨髓里浸出的凉,是那点热热的灵魂逃跑之后,剩下一个躯壳的凉。陈召的心跳停顿了一下,因为这一次停顿,使他接下来的呼吸更加急促。他的手顺着父亲的小腿向上移动,终于摸到了父亲胡子蓬乱的下巴。他的手久久地停放在父亲的下巴上,不敢去摸父亲的嘴和鼻孔。这种回避,带着压抑的呐喊和控诉。可是他能控诉谁呢?一个偏远山区的小民百姓,难道能够控诉政府,控诉军阀,控诉久不下雨的老天?他只有面对现实。他目前最急迫的现实就是去探一探父亲是否还在呼吸。
事实证明,父亲没有呼吸,他死了。
陈召咧了咧嘴。他不是想哭,而是想笑。他终于笑出声来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干涸了,没想到还有眼泪,而且一流就流那么多。他的眼泪流进父亲干得起壳的、微微张开的嘴唇里。他不仅想笑出眼泪,还想笑得发呕,呕出一些东西来,哪怕是把自己的心呕出来,喂到父亲的嘴里,只要父亲吃下自己的心能够活过来,他就愿意这样做。可他呕不出自己的心,父亲吃了自己的心也活不过来。这才是最坚定的事实。
他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床脚,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嘟囔些什么。
这已经是夏天了,平时就很闷热,天一阴,云一压下来,比往常还闷。陈召首先想到的就是赶紧把父亲埋进土里。隔壁那对母女给他带来的震慑至今未退(这么多天来,不知是母女俩迅速腐烂掉了,还是陈召已经习惯,反正他很久没闻到那股恶臭了),他倒不是怕把父亲的尸体留在床上,他就会像九儿吃她母亲一样去吃父亲,他绝对不会吃父亲,他是想人跟庄稼一样是从土里来的,庄稼的种子是它们一个个死去的灵魂,将死去的灵魂埋进天光下的泥土里,就会发出新芽长出新枝;人也一样。陈召决心把父亲埋到土里去。但必须快,因为他不知道这雨是否真的要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过今天。当然他不能把父亲埋到公共坟山里去,找不到人抬,他也没力气背;父亲也享受不到棺木,家里死了那么多人,棺木早就不够用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只是用草席裹住埋掉的。他抓住床栏,费力地站起身,看着死去的父亲,胸脯起伏着说,爸,我就把你埋在屋后的空地里,你自己去找妈和你的两个孙子吧。
陈召拖着锄头出了门。把父亲搬出去之前,他要先挖一个坑。屋后那块空地也早已龟裂,每挖一锄,都只飞起来一些泥屑,宽边锄头在他手里像有千钧重,举了几下就举不起来了,只有慢慢铲。他比照着父亲的身体铲坑,差不多就那么长,那么宽,如果父亲能享受棺材,应该是头大脚小的——天底下的棺材都是头大脚小,有一段时间,陈召一看见头大脚小的东西就很难受,可现在他明白了,头大脚小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人那么聪明,可占据的地基却那么狭窄,不要说战争和灾荒,就是随便一点风吹草动,也可能让人倒下去,变成尸体;将棺材做得头大脚小,证明祖先是认命的。陈召也照棺材的样式,将一头铲得宽些,深些,一头铲得窄些,浅些。它估摸土坑能把父亲安放下去了,就返身进屋,先将父亲睡了多年的一领破篾席拿去铺在坑里,再回来把父亲往背上背。父亲已经完全僵硬了,不愿意贴他的身,他只好抱着父亲出门,就像抱一捆柴。到了街檐底下,他再也抱不动了,就拖。父亲的骨头在泥地上刮出扑啦扑啦的声响。干裂的灰土画出了无数个父亲的影子。好不容易把父亲放在坑里的篾席上,陈召便跪下去,朝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