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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第1页)

知夜半将至”以显时间的深度。谈兴如此深浓,我是毫不怀疑的,甚至谈累了枕席而卧,谈兴来时又跃然而起。我似乎都不具备这样的雅兴,和同辈和长辈交谈是如此,和学生交谈也是如此。谈不了多久,已觉太多,于是无语。信手翻翻身边的书或者告知:“天不早了,你们回去吧。”以前一位教我外国文学的老师也是如此,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会说:“我要吃饭,你回去。”其实离吃饭时间还早。有时,人的秉性不是父母遗传的,是任课老师遗传的。譬如清高孤傲,独来独往。在大学老师里边,串门的频率一定要比社会上其他行业者少得多,守着自己一个摊子,教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唐宋部分或者讲授外国文学中的希腊神话,自主自足。而我又是其中最厌烦串门者之一,有人认为这种脾性发生在当上教授之后,其实不是,小时候就如此,家中来了客人,也懒得与人打招呼。长大了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加剧了,一直往深处走。来客都能体谅一日之余他人的困倦,马上表示辞别,我在送客时必然告知:“下次来时先以电话联系。”对于有两次冒失的人,我的耐心也就走到终点。如果在夏日,客人一走我马上将作为伪装的长衫长裤剥掉,显出最简单的装束,顿时轻松了许多。

我渐渐爱上了电话,尤其是一位朋友送了一架仿古电话,很像电影《围城》里苏文纨用的那一架。后来坏了,只能接收不能发出,好在我大部分是接收的,抓在手上,就想起苏文纨给方鸿渐打电话的模样,她对对方说:“有空过来,啊!”柔情万种,谁知对方已经看上了唐小姐。我在电话里,两下三下就把问题解决了,犯不着到家中来枯坐。当然,对于电话约我出去聚聚,我也一律谢绝。晚间出门有一种怯意,深感不安全。晦暗罩下来时,四处弥漫着,人有些眩晕,有一次走到小区门口,又退了回来,外边是汹汹而过的车流。对方再来约,我只好在电话里编一个理由搪塞过去。一个人不合群,不喜欢过集体生活,文明的进展,就是给无数个人独自走路的方向,感受一下脱离的趣味。集体学习,集体劳动,集体开伙,集体睡觉,还有集体上街游行,三十岁前我过腻了集体生活。“一滴水只有放入大海才会永远不干”,这句话引用多了就会让人产生脱离集体的恐慌,不敢把自己这一滴水从大海中剥离出来。后来,时局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我看到了个体的惊人增加,包产到户的个体农民,走南闯北的个体商人,辞去公职单干的原政府官员,还有不服从分配自行其道的大学生,越来越多的个性,越来越自我的心思。我喜欢散漫的生活状态,每一个人有自己的空间,心灵的开合会更任由自己。白天如此,晚间更不用说了。

每一座楼都由于日落而闪动着灯影,每个人在灯影下渐渐安静和徐缓,电视里许多搞笑剧在此时相约登场,瓦解着我们白日的紧张和压力,如果说这一类剧情还有一点审美价值的话,那就是培养了即将到来的睡意。

在这个纬度上的晚秋,日落风起,就有一些寒意。

时段是含纳在温度里面的。随着晨光走出,温度因亮度的增加而温暖。每一个走出家门的人都充满了精神。初升的阳光照在肩上——我们在影片中常常看到这样的特写,它要说明生活是美好的。相反,日薄西山,残阳如血,则用来表达另一层的含义,这几乎是一个毫无新意的模式了。

我坐在赶回家的汽车上,风从车窗降下来的一条小缝中挤了进来,吹走了昏昏欲睡的酥软。车上的人都进入中年,事一办完,根本没有心思逗留和观赏,一致同意趁着昏黄回家。现在到哪里也没有新意,一个人国外到过美国,国内到过西藏,就不会有太强的游览欲了。事实上也是如此,有时抱着很大的希望到一个景点,觉得的确不虚此行,有人就要了一堆资料回来,承诺写一组游记。后来也没见到一篇问世,缘由是激情很快被日常琐事消解,白日里的承诺,在晚间返回的车厢里已经产生了动摇。

由于急着返回熟悉的城市,我一直注意着车窗外边,远处都是开始发黑的远山轮廓。光线的不足使人眼力判断有些失误,似乎它们就在眼前,手伸出窗就可以按住。人对于远处的判断永远都不如一把尺子,看上去很近,实际又很远,甚至就不属于这个地界管辖。剪影一般的山峦在车子疾驰中没有丝毫动弹,可是想见这一条山脉是多么的辽远。太多的山是不知尺寸的,不像珠峰,每隔一段就要动用大量人力财力测量一番。科学仪器的产生,由粗疏到精确,就是要给人一个明确的数字,免得口舌不一。追求精确就意味着失去趣味。我从小厌烦算术,有时候全班人同做一道题,只得出答案一个,就觉得毫无味道。古人形容山峰高耸,模模糊糊地拈来两字:千寻。谁也不会认真算计,只知极言其高。过于清晰的事物中断了人的好奇、疑虑,而迷蒙漶漫的事物,却在那种混混沌沌的团状里,包孕了许多的未知。远处的山峦就是这样,失去了层次、皱褶,也失去了棱角、峻峭,阴影比山还要大,阴影遮蔽的部分,正是我们目盲的部分。生活的许多部分正像此时一样是模糊不清的,模糊的部分远远大于清晰的部分。我想,这是我们活得安逸的一个原因。锱铢必较固然反映了一个人认真并且固执的那个方面,世上有的人是倾向于此的,他们活在清晰之中,与我正好相反。

作为一个单位里的成员,注定是逃不脱量化的。每年都要填一些表格,把有关的行为,诸如发表几篇论文,属何等级,A级还是B级,五千字还是一万字,每周上几节课,都讲了些什么,学生分数是85还是86。还有岁尾的考评,自己的政治思想是优、良还是一般、差,最好用数字来表达。一年下来,有关部门需要的就是这几张纸,这几张纸缩略了一个血肉丰满的人。我对于文学一直沿用着委婉深沉的走向,间或加上一些柔和的色彩。人的才华有时就是从婉曲的行文中流露出来的,而那些太直太硬的表达,在我看来都是不通文路或缺乏悟性的人才如此,他们把原先很有趣味的表述弄得毫无生机。不过,官方还是惯用清晰理性的数字,用不着在数字的周围点缀情感的修辞。这对于自幼就长于文辞而短于数字的我优柔寡断,常常笔举在空中,停住,一时落不下去。书法本来就很抽象,抽象造成笔迹、笔调的模糊,是多给一分,还是少给一分,常常让我踌躇。其实在五分之内,我的评判都处于迟疑之中,按照我的标准,就是模糊取士,上、中、下三等打发了事。可是没有成功,管理者需要准确的数字,从数字里看透一个老师,还有学生,似乎不这样,就尽不到一个管理者的义务。

车子下了一道长长的坡,把山峦撇在后面,地势平坦了许多,车辙的左边是田野,右边是河道。暗色调的河,波浪翻卷碰激时溅出了星点的亮光,车子忽然快了起来,像要追逐向前涌去的浪花。曾经几次在白日里经过,这是一条十分清澈的河流,白日舒缓而夜晚湍急。两边水草丰茂,可以看到低头的黄牛和摇摆的鸭阵。昏暗的河流没有让我顺势想起时光,想起时光的人含有哲学家的细胞,流水和时间已经成为一种死生默契,连在一起说道。南方的河流给我的感觉就是柔软,一个经常在水边的人,想把字写得硬一点儿都有一些困难。碑中的刚硬,写累了到河边转转,吸收一点灵气,回到书房里再写,味道就柔软了下来。后来弃北碑而学南帖,果然如水滋润婉曲。在我的书房永远都摆着一盆清水,不断地进入浓墨,稀释为清淡。当它们在宣纸上刷地一下晕化开来,南方的平和恬淡就如在眼前了。除了水有这种作用,其余特质不可替代。与之符合的是这些年我也越发喜好柔软的食物,粥就是多水的食品,在温度的作用下把无数坚硬的米粒化解,融为一体。还有南方人嗜好的汤,也是凭借于水,把其他物质内部的滋味、营养勾沉出来,品咂中齿颊余香。没有哪一条河流是笔直前行或直角拐弯的,在改变方向的时候也顾及自身的婉转,使人在优美的弧度里,欣赏到了行进中的风度。这方面,似乎越是无名的河流它们的展示越是平民化。那些成为官方对外宣扬的大江大河,甚至要承载一个民族的道义,成为民族的母亲,渐渐就远离本然的状态了。河流的幸运在于不被重视,这也意味着它的吟唱不会失去自己的调子。

如果是白日,可以看到有人泡在水中。与水亲和的永远是这一拨人特殊的喜好,即使接下去的严冬,也不能阻断他们没入水中的念头。一个人如此亲近水,甚至一丝不挂地投入,水立即把他遮埋了,只留出一个提供呼吸的鼻子。河水的流动,使人无法如同大地上那般稳定站立。有一股力量在推搡,如同缓缓移动的云彩。只要一个人愿意,顺流而下的水会很快地将他带到下游,并且一身轻松地上岸。村上的人大都如此,然后搭上回村的拖拉机,返回当初下水的地方。只有少数想挑战自己体力的人,逆潮流而走,体力耗尽却不见得向前了多远。顺应潮流或者逆潮流,原本只是水中嬉戏的不同趣味,就好比一个人朝右走,一个人朝左走,使行走的走向丰富起来。后来,也就是我的少年时代,左派、右派、顺潮流、反潮流,都已失去了生活基础的意思,成为沉重的话题。一个寻常人热爱一条河流,不会引起众人的注意,甚至长者也反对后辈对于河水的过分亲近——每一年总有几个叫得出姓名的邻家戏水者,在此终结。可是,一个领袖对于水的热爱,就可以鼓励起无数的臂膀,劈波斩浪,使击水成为那个时代的风尚。许多大江大河成了锤炼意志的场所,“长江是一个天然的最好的游泳池。在大江里游随便它漂去”,领袖如是说。至今,仍然有不少人不能入水,当年的号召并没有激起体内的热情,把自己训练成浪里白条。我的家庭就是如此,父母不会水,也不希望孩子会水,主张在坚实的大地上行走。踏实要比蹈虚更为可靠,再说,人人都有选择和放弃运动形式的权利,在家长眼里,护生是第一性,在许多同龄人成为水中蛟龙或者溺水无归,我们几位兄弟始终在这两极之中。一个人的嗜好可以发展为一种感召的并不鲜见,“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就像水蔓延开来,不让它淹没的人,很少。

路的左边是一大片甘蔗林,这是我借助车灯判断的。如竹子一般的节,却不挺拔;更宽大更长的叶,却沉重垂落,干枯焦灼。霜天的犀利已经渗透在主干的内部,叶片的美感毫厘不存。甘蔗不能如修竹一样成为精神上的喻体,只能成为人的口舌之需。在田野上有许多长相相近而实质相距甚远的植物,从隐秘处窥探到了造物主有意在细节上的调整,让缺乏心智或实践功能的人走上辨识的岔道。稗草与秧苗,芦苇与高粱,番薯与鸡屎藤,一个没有野田经验的人,要获得真知的话,唯有等待时光的流动,从扎入土层的根块或者顶部垂落的果实,揭开真伪。这些相似之物,多年来一直相随相伴,从未改变过模样,只是到了终端,从果实的造型上,才分别现出本质的差异——有的进了粮仓,而有的则沤于泥泞或付诸烈火。稻子和稗草,就是这两种不同的结局。这些散发着生命活力的植物,共同从湿润的土地里伸出头来,均等地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上苍并没有偏颇,如一地公正和宽容,这是土地上生长者不论美丑、强弱,都需要诚心感恩的。只是,在注重实用的人看来,有用和无用是一道分水岭,无用之物就必须及早芟除,终止其对于阳光雨露还有肥料的占有。农耕者忙碌中的一部分,就是与这些他们认为无用的植物作斗争。有一些野草的长相相当秀逸,是可以入画的,却不为耨草的老农所动,毫无感觉地连根扯起,绕成一团。野草的本性就是冥顽,不断地芟除,又不断地萌生,以至于农耕者停不下来。

实用远远大于美学。这样,甘蔗的种植就成了一个趋势。现在,王子猷式的人物越来越少,以至于种植甘蔗的田野远远大于竹林。种植者宁肯在密不透风的蔗林中松土,被锋利的蔗叶划伤细腻的皮肤,也毫无怨言。不同品相的蔗体,在去掉头尾余下主干,像孩儿的胳膊闪动着淡青色或者深紫色的光泽。甘蔗历来是验证口齿的上好材料,即便现在饮料风行,我依然对这种含有甘甜水分的形体充满好感。把它们断为几截,由顶部啃起,顺势而下,牙齿啃吸间发出清脆的挤压声,一截胜过一截,口舌越发感到希望——有时自己也感到惊奇,那么长的一根蔗体,居然在口齿咬合下成为地面上的堆渣,松软潮润,还带着深深的牙印,而精华却已进入了腹中。阳光、土地、水分使一根甘蔗的不同部位产生不同的口感,肯定是有含义的——不论是人还是植物,都有这么一个转化的过程,由苦而甜。而细细推敲,啃啮一根甘蔗比饮用一瓶甘蔗饮料更远离作伪。每一年我都要吃上几回甘蔗,它符合我生活的一贯原则——在重复中递进。

一个人在暮色中,踡缩在不时颠动的车上,任由驾驶者将其送到遥远的目的地,车灯不停地在途中奋力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呼啸着向前。回首身后,霎时被黑暗吞没,车的四周影影绰绰,当目力下降,车外各种景物就变得虚幻和恍惚了。在我每一次夜行的经历中,都有一股激动情绪在周身涌动,像羽毛一样飞翔。

我想,这与我看不清楚,很有关系。

羊毫在笔洗里荡了几下,清澈的水顿时像灰色的云,扩散弥漫。这种像黄昏以后的色泽,我从五六岁的时候就离不开了。总是在临写之后,习惯地将笔伸入笔洗荡漾几下,挂起。我熟悉这种灰色、黑色的调子,或者说,我过早地接受了这种晦暗的色泽,储存于心之一角。

和黑色相反的是白色。为了映衬黑,唯有白最为对立,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并且让它们相互进入对方,变得不可分离。黑色的汁液进入了洁白的宣纸,每一缕纤维都被滋润、涨大;一张白纸的极力吸收,分量瞬间增长,悬于壁间,有一种沉甸感。墨痕入纸有这种晕化效果,雪山、林岚、水气、雾霭,这些不可究诘的形状,因此产生。

时日长了,人生就有一些对于单色的倚仗或者依赖心理。世界变得离谱,变幻着的场景,完全可以从色调的采用言说。颜色越来越杂了,分化越来越细,像专业使用的色谱,为了目欲的贪婪享用。夜间的都市,比白日更见辉煌,缘于夜幕这个背景,五色杂陈,七音和鸣,让视力不佳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径。纯粹以黑白行走于世俗间的人、物越来越少,像中国书法这样千百年逶迤而来,不改容颜已是极端。我揣测它与当时晚间的光线不足有关——只有通过黑白两色的强烈对比,会使秉烛落笔之锋,准确地到达那个位置。一个人在黑色的夜晚,面对黑色的晕化之痕,会如此迷醉,甚至持守到凌晨第一缕光线降临。在南方的季节里,很少是属于黑色的,即便到了冬日,还可以找到绽开的花朵——我说的不是象征人格的梅花,而是其他不畏寒的花木,并没有因为冬日而停止生长。如果是春、夏二季,色调的娇艳程度会让一个从寒冷北方到来的客人大惊失色——花园的南国,他们常这么说。不过我要说的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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