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明说没有了,李正东也说没有了。
“你们带的有没有手机?”
周水明摇摇头。他很担心齐老板让人翻检他的行李,那样的话,他的身份就会露馅,全部计划就会泡汤。他把话题拉回到身份证上,说:“齐老板还是把身份证还给我们吧,我们出去办点啥事方便些。”
齐老板中了周水明的计,没有再问手机的事,他说:“你等着吧,该还你的时候就还给你了。”他吩咐拿棍的二锅子:“你看看哪个屋空一些,让他俩住下。今天天晚了,明天再安排他俩下窑。”
周水明问:“不签个合同吗?”
“签什么合同?”
“我听说老板跟打工的人都要签一个合同。”
“废话,我们这里从来不签什么合同!”
二锅子推了周水明一把,说:“走!”
周水明瞥了二锅子一眼,认定这个满脸恶气的人是窑上的一个打手。
二锅子把木棍在周水明眼前晃了一下,说:“看什么,有你看的时候!”他把周水明和李正东带到一间窑洞门口,拉开门口的木栅栏门,说:“进去吧!”说着,把他俩往里面一推。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这样的场面,周水明在不少电影和电视剧里都看见过,一些狱卒往牢房里关犯人时就是这么干的。只不过牢房一般来说是铁门,这里是木门;牢门随时上锁,这里好像不上锁。周水明的心是有准备的心,因要给将来的报道打腹稿,他把这间窑洞看得仔细些。其实有些东西他不必看,一进去就感觉到了。窑洞里浊气逼人,有汗酸味,臭脚丫子味,尿臊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腐味。窑洞里面不通风,那些浊臭味似乎已经囤积得很多,很结实,推都推不开。加上窑洞里潮得厉害,把那些能量本来已经很大的浊臭进一步渲染着,膨胀着,增强着,使浊臭变得滑腻腻的,哪怕你闭着嘴巴,屏住呼吸,无孔不入的浊臭之气也会钻进你的肺腑里。周水明被混合型的难闻气味噎得喘不过气,差点呕出来。他使劲往下压了压,才忍住了。窑洞里没有床,地上铺着一层谷草,窑工们就睡在谷草上。每个窑工的被子都很黑,看去像一堆堆煤。铺边胡乱扔着一些沾满煤尘的窑衣,也像是煤。墙角的瓦碗里,或扔着半块馒头,或残留着几口米饭。一两只老鼠大模大样地爬进碗里啃吃剩饭。周水明和李正东进去时,老鼠稍稍回避了一下,大概见两个新来的人并不能对它们构成威胁,就回到碗里接着吃。屋顶吊着一只昏黄的光屁股灯泡,灯泡的上半部落了不少煤尘,像长了一层老鼠毛。这个窑洞大概是新开凿的,洞壁还有些湿,只有稿尖划过痕迹,没有烟熏火燎的迹象。门口一侧的墙上钉着一张挂历,挂历的正面贴着墙,不知是什么图案。挂历的背后写着一个大大的忍字,字后面一连画着三个惊叹号。字是绛黑色,像是血字。这个字后面一定有故事,周水明不会放过这个故事。他对窑工的住宿状况有过一些想象。但眼前的恶劣现状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觉得这样很好,超出他想象范围的东西越多,他的收获就越大。他在心里悄悄宣布,卧底现在开始。
他走到地铺上,把地铺上的谷草踩了踩,刚要把被子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睡在窑洞最底部的窑工支起身子,从被窝里抬起头来,吼道:“谁让你们来的,滚出去!”
那个窑工的长头发横向支乍着,脸和脖子都很黑,一吼叫才露出白牙和眼白。周水明着实吓了一跳,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人像个疯子。他说:“是老板让我们住这个屋的。师傅你贵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在这里说话不能说什么贵不贵的。
“贵你妈,滚!”
睡在地铺上的其他两三个窑工也醒了,都半坐起来,看着新进来的两个人。他们都是黑脸,长头发,睁眼才见眼白。有一个窑工在揉头发,揉眼睛,一揉,头发里面的存煤和脸上的煤皮子就掉了下来,落在谷草上沙沙响。
周水明对那个骂他的窑工说:“我又没惹你,你干吗开口就骂人!”
“我就骂你,怎么着!你让我看见你,就是惹我。你滚不滚,不滚我尿你被子上。”
别的窑工说,尿,尿他。
那个窑工从被窝里出来了,他一丝不挂,全身上下也是黑的。
周水明说:“哥们儿你听我说,大家出来打工都不容易,应该互相照顾。”
“谁是你哥们儿,我是你爷!”他把一泡尿放出来了,冲周水明的行李卷滋去。
周水明把行李卷提起来,躲对方滋的尿,他说:“哎,哎,你怎么能这样,太不像话了,这不欺负人嘛!”对方滋的尿颇有力度,射程也不近,周水明躲着,对方追着,尿水不但滋在行李上,还滋到了周水明身上。
这有些过了,超出了周水明的想象太多了。以前,周水明总是把到小煤窑打工的人看成受苦的人,看成弱势群体,在他的报道中,总是对打工者充满同情。这次来卧底,他也是抱着这种心情,准备揭露窑主对窑工的剥削和压迫,好好为窑工说话。没想到他刚到这里,就受到了窑工的排斥和欺负。这样的材料怎么用,要是写到报道里,恐怕报纸都没法登。这帮窑工太野蛮了,素质太差了,正如人们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提上自己的行李,到办公室找齐老板去了。李正东跟在他屁股后面也出来了。
杨师傅他们二人还没走,齐老板正在给他们数钱。周水明说:“齐老板,他们不让我们在那屋住,有个人尿了我一身。”他背转身子,让齐老板看他后面裤腿上的尿迹。
齐老板停止数钱,把钱放回抽屉里,说:“尿你身上怕什么,没尿你嘴里就算不错。”他喊过二锅子交代说:“你去看看老毕那狗日的皮是不是又松了,你去帮他紧紧。”
回到那间窑洞里,二锅子上去就踢那个刚才发凶的窑工,说:“老毕,老毕,你他妈的鸡巴是不是又痒了,小心我把你的鸡巴割下来喂狗!”老毕的凶劲一点也没有了,二锅子一踢他一软,像一堆烧乏了的煤炭一样。
周水明这才在窑洞里住下了。他摸摸脸,觉出鼻窝儿里都是沙土。他想洗洗脸,不知道哪儿有水。从中午到晚上,他两顿饭都没吃了,肚子咕咕噜噜,饿得厉害。他原以为到了窑上人家会安排他们吃点饭,结果没一个人问他们吃饭没有,看来吃饭也没戏了。他当上矿里的新闻干事后,在宣传科还养成了喝茶的习惯,每天都要泡一次茶。到这里别说喝茶了,喝杯白开水到哪里寻呢?他想起在记者站下去采访时,被采访单位都是派小车接他。接他的人有的是办公室主任,有的是宣传科长。主任和科长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他们都有很好的仪表、得体的举止和谦恭的态度。他们称他为周记者或周老师,哪怕手里提着一个很轻的包,他们也会抢着替他提。到了单位,他们都是先把他送进宾馆和招待所的单人房间,让他洗一洗,休息一下。他不用带任何洗漱工具,卫生间里有牙刷牙膏梳子香皂毛巾浴帽,一应俱全。水龙头里有凉水,也有热水。他对着大面积的镜子,脸还没洗完,女服务员就在外面轻轻敲门,问可不可以进来。他说了请进,服务员才进来。服务员送来开水和茶叶,还送来一大盘时鲜水果。采访之前,单位领导必要给他洗尘接风。采访结束,领导还要设宴感谢。在宴席上,他被安排在首席,从单位的一把手二把手开始,轮流向他敬酒。他如果哪天不想喝,人家决不勉强他。他如果高兴了喝下一杯,陪坐的人无不为他叫好。陪酒的人通常都会有一两个女士,她们会喝酒,也会讲段子,总是把酒桌上的气氛搞得很活跃。这时他不知不觉间会喝得多一点,愿意跟女士碰杯,给女士面子。喝完了酒有时还有节目,那些节目跟井庆平说得大致差不多,反正都是接受服务,服务内容都是娱乐性的,服务人员都是女性,且无须他花一分钱。临走,人家还会以纪念的名义,送给他一些礼品。现在送烟和酒的已经不多了,所送大都是一些国内和世界名牌产品,如金利来领带、派克金笔、鄂尔多斯羊绒围巾、鳄鱼牌皮带、梦特娇T恤衫等等。之所以受到那样的礼遇,因为他顶着记者的名号,是社会上流人士。而转眼之间,只因他把记者的身份隐去了,就一落千丈,落到连一个叫花子都不如的地步。周水明以前就知道,人是分为许多等级的,至少有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还有一个说法叫人上人和人下人,说是吃不得苦中苦,做不成人上人。以前他对人的三六九等也有体会,但没有在短时间内造成这样强烈的反差,没有体验得如此切肤,如此深刻。这一切都是为了当一个真正的记者啊!都是为了当人上人啊。他又看了看墙上的那个忍字,此时此刻,这个字他也用得着。
周水明听见三轮车重新启动,铁门打开,群狗又叫了一阵。他猜是那两个自称是马师傅和杨师傅的狗男女走了。他们也是人贩子,只不过贩的不是妇女和儿童,而是能干活儿的男劳动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