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方式不是哭,而是把头靠在床头的板墙上,迟缓地扳着指拇。每一根指拇都代表他的一个亲人。去年至今春,他家饿死了四口人,老伴、儿媳和两个已经十多岁的孙子。陈召见不得父亲扳指拇,干脆背转身,拄着一根竹杖,摇摇晃晃地离开卧室进伙房去了。伙房里灰冷火熄。他们家也有整整两天没冒炊烟了。冒不出炊烟的农舍无一例外都浮荡着一股死尸味儿。陈召涌起一阵恶心,一阵厌恶。他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上身靠住门框,两条腿交替着翻过高高的门槛,来到街檐底下。
傍门的草窝里,蜷缩着一条母狗。母狗浑身透黄,取名就叫老黄。此刻,老黄把自己蜷成一个圆圈,如果眼睛不尖,发现不了在那圆圈里还蠕动着一个活物。那是老黄生的小狗。二十多天前,老黄生了三只小狗。它屁股上还挂着血丝,陈召就扬起斑竹棍揍它。娘的,你太不要脸啦,在这兵荒马乱灾年接岁的时日,女人都绝了经,男人都失去了性能力,这老君山上上下下两三百户人家,近两年死的人数也数不过来,生的人却只有几个,且那几个不知稼穑艰难的家伙都生在甲长和保长家里,而你,一条穷人家的狗,一胎竟产了三只!陈召每挥一棍,老黄身上就犁出一道幽暗的沟垄,毛被棍棒带起来,在灰白的空气中颤巍巍地飞扬。但老黄没有反抗,它刚生了产,流了血,耗得筋疲力尽的,再说它也跟主人一样受到灾年的威胁,在它怀孕期间,主人从没喂过它食物,它都是自个儿拖着大肚子,
垂头夹尾地在山野间寻觅,以人畜粪便和枯黄的草叶维持自己和胎儿的
生命;何况打它的是主人,就算它有精神也不能反抗。面对抡到头顶的棍子,它只是浅浅地龇一龇牙,睁大亮汪汪的眼睛望着陈召,流着白沫的嘴里发出乞求的呜呜声。它乞求而不躲避,甚至主动把身子迎到棍棒上来。它怕伤着了它的儿女。那三只小崽,两只是公狗,一只是母狗,母狗最后生出来,不知是不是营养不良,左耳天生缺了一块。陈召想自己没能力保护儿子,自己连面前这条狗也比不上;陈召想我的儿子也不能活,你作为狗崽子,有什么权利活!于是他怒火中烧,手越下越狠,专照小狗身上打。小狗都还是没睁眼的肉团子,不知是谁挨了一棒,发出吱吱的叫声。
这时候,老黄没有任何预备动作,奋起一跃,撞向陈召的胸膛。陈召向后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老黄没再攻击他,又回窝里去了。陈召爬起来,再次拾起了斑竹棍。但陈德明阻拦了他,陈德明说,爆烟儿(孽种)!狗走旺家门,老黄这时候下崽,证明我们家不会绝种,这是吉兆,你打它干啥?爆烟儿!陈召这才悻悻地收了棍棒。
然而只过了一天,三只小崽就死掉了两只。说来奇怪,死的也是老黄的两个儿子。那天清早,陈德明去狗窝边察看,见老黄的前爪抱着一只,嘴里还叼着一只,老黄淡黑色的眼皮垂向地面,似在哀伤。陈德明蹲下身,提起老黄抱着的那只,见它头耷拉着,身子早已冰凉。他又取下老黄口里的那只,同样如此。老黄呜呜呜的,在对老主人诉说。陈德明将它的头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它瘦削的脊背,大串大串的泪水,扑簌簌地落进狗毛里。这是没办法的事,陈德明说,你家主人也死好几个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老黄的身体耸动着。它为自己的儿子悲悼,也为老主人悲悼。老黄跟着这家人,已经六七年了,主人家发生的事,它全都明白。
待它平静了些,陈德明才把两只死狗捡出来,递给站在一旁的陈召。老黄掉转了头。它已经知道了两个儿子的命运,对此它没什么好说的,时世艰难,作为狗,送两个死去的儿子让饥饿的主人吃掉,是它能做的唯一的贡献了。然而它不愿意多看,它怕多看一眼,就会把死孩子从主人手里抢回来。
是陈召打整那两只小狗的,没剥皮,只在火上去了毛,剖了肚腹,煮了一大锅汤……
而今,二十多天过去了,那一大锅加了无数次水的狗肉汤早就消化得没影儿了。
四野死气沉沉地静默着,只有太阳明艳得让人又感动又绝望。去年到今年,无论春夏秋冬,似乎都是这么明艳的太阳。太阳晒死了庄稼,政府和军队又篦虱子一样刮走了仅存的几颗粮食……陈召拄着竹杖,虚眼望着晒坝里的阳光。这是上午十一点左右,阳光越过青灰色的瓦脊照下来,瓦脊有一个倾斜的坡度,阳光也是如此,将龟裂的土坝塑造成一个梯形,一半明亮,一半阴暗。陈召站在阴暗处,心想尽管阳光使万木枯焦,但那毕竟是多好的阳光啊,这么好的阳光,很快就将不属于他了。他再一次感到厌恶。厌恶这日子,厌恶这生活。他将目光收回,盯着狗窝里的一对母女。老黄还是一个圆,圆圈的中心是它的宝贝。那个左耳天生残缺的东西已长了很长的毛,跟它母亲一样,浑身透黄——因此陈德明爱抚地称它小黄。小黄正在吃奶,含住一个奶头,咂两口又丢开,再去含另一个奶头。老黄的奶头尖尖的,松弛,惨白,仿佛在水里浸泡多日的腐肉。娘的,陈召在心里骂道,这么多天没喂它东西,狗槽里都落满灰尘了,它是怎么活过来的?不仅它自己活过来了,还让它的小崽子活过来了。陈召相信,那两只死去的小狗,是被他打死的,要不是他下死手挥那一棍,这条不可思议的狗母亲会把它们一同养大。这让陈召暗自佩服。活着好哇,陈召喃喃自语,你们活,我也想活,可不吃东西我就不能活。再过一天半天,不管老头子怎样反对,我也要杀狗吃了,先杀小黄,再杀老黄。两条狗吃光了,如果天日还不见好转,那就是我的命了,我就不怨谁了。
老黄本来把头搁在草堆上的,眼睛也死死地闭着,陈召的话出来,它的身体猛烈地抽动了一下,抬起头,睁开生满眼眵的双目,朝着陈召轻吠。
里屋传来父亲微弱的呼唤声。陈召进去了。
陈德明说,你听隔壁。
隔壁住着他的邻居。老君山地处大巴山脉南段,地广人稀,陈召他们住的这个名叫茅桠子的村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而且分布散乱,在这个坐北朝南的院子里,本来就只住着两户人家。
不是死绝了吗,有啥听头?陈召憎恶地说。
你听嘛。
陈召就把耳朵贴在父亲靠头的那面板墙上。那边发出细微到极致的声音,但嘎吱嘎吱的,分明是咀嚼声!
我估计是老鼠,陈德明说,老鼠在吃死人肉。扶我起来,我们去把老鼠抓住。
陈召默默无言地扶父亲起床。他们都没想自己连站起来也困难,怎么可能抓住一只老鼠。他们想的都只是老鼠身上的肉。差不多半个时辰过去,父子俩才来到邻居的门外。柴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屋子里散发出又酸又臭的复杂气味。光线深入到伙房的一半,就再也照不进去了。父子俩各自拄着一根竹杖,小心翼翼地朝里探。咀嚼声没有停,而且越来越响。陈召用手朝卧房指了一下。那间卧房跟陈德明的卧房就一壁之隔,咀嚼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进卧房又有一道门,同样是青冈棒做的柴门,陈召推门的时候,门轴吱扭扭地发出顿挫而扎实的响声。他们想这下完了,老鼠肯定跑掉了。可是老鼠并没有跑,咀嚼声还是以固定不变的节奏传出来。老鼠也饿得不行了,它管不了肚子以外的事情了。左边是一个齐顶的木仓,这家人的床放在木仓背后,因此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他们彼此搀扶着,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床上,平躺着女主人,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微张的嘴里吐出袅袅阴气。她显然已经死去了。只有死人才会是这个样子。女主人的身上,伏着她八岁的女儿。女儿还活着,她将母亲的裤管掳上去,啃母亲大腿上的肉。她没有力气把肉啃下来,只是咬住一张皮,拉出老长,牙齿嘎吱几下,又把皮放回去。然后再来。女主人瘦得皮包骨头的大腿上,留下了许多鲜明的牙痕和湿漉漉的口水。
陈德明父子听到的咀嚼声,不是老鼠,而是女孩在啃母亲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