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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第1页)

小黄望着主人,它看到主人流下了泪水。

小黄感动得也要流泪了。它对一切已经看得很明白,这个家里,它只有一个主人,它必须与主人相依为命。既然如此,它就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于是它朝瓢里伸出了舌头。它尝到了甜味。那不是野草的甜味,而是粮食的甜味,在这味道里深藏着的,是家给它的温暖,是神对它的恩赐。

它张开嘴,很快将一瓢南瓜吃得干干净净。陈召又给它添了半瓢,小黄吃下去后,就朝主人摇尾巴,表示它的感激。

陈召一把抱住小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院坝下方的土路上响起很大的人声。

小黄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村子,村民们都想来看看这条神奇的狗。

陈召走进院坝迎接村里人,他早就知道村里人会来看的,他们不来看,他也会去邀请的。小黄跟随着他,紧紧地贴住他的裤腿。院坝里杂草梢上的露水已被太阳晒干,村里的男人就坐在那草上面,女人则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盯着小黄。他们说,陈召啊,不知道你是哪一世修来的福,养了这样的好狗!陈召没回话,以严肃的表情听着村民的恭维。末了,他们问,小黄,你给我们说说,你这几个月在哪里过日子?你又是怎么找回来的?小黄汪汪地叫了几声,算是回答。村里人笑得呵呵呵的,眼里充满了喜悦,多好的狗啊,他们说,只有老黄才生得出这样懂事的崽子!小黄知道是在夸它呢,无比温柔地摇着尾巴。此时此刻,它是多么幸福。它还没来得及领略一条狗的全部幸福,但是它找到了神,这便是它最大的幸福。它像陈召的儿子似的,把他贴得更紧,只差牵着它的衣襟了。看着这景象,村里人既羡慕又感慨万千。他们说,陈召,你把院坝打整一下吧,小黄给你送福来了,要不了多久,就有女人愿意上门的。陈召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村民们笑起来,说你们看你们看,陈召都高兴傻了。陈召哼了第三声。这声音好像不是从他嘴巴或者鼻孔里出来的,而是来自于他的血管。

他走到街檐底下,从头顶的横梁上取下一根粗大的背荚绳,对小黄说,小黄,过来。

小黄看到了绳子,但它不知道主人要干什么,动作有些迟疑。

村里人笑道,嘿,它不听你的呢。

这样的话,对陈召和小黄都是伤害。特别是小黄。他是我的主人,是我的神,我怎么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听他的呢?它走了过去。

陈召往它的脖子上套绳子。村民们说,它离开那么久都回来了,你还怕它跑?陈召不言声,只专心致志地做他的工作。小黄觉得很委屈。正如村民们所说,为了找到自己的神,它经历了那么长久的磨难,它怎么可能再跑掉呢?

除了委屈,就是不习惯。黄麻拧成的绳子还没挨到它的脖颈,旷野间自由的风声就在它耳朵里消失了……然而,它只作了短暂而隐晦的抗拒,就让主人将绾好扣的绳子从它嘴筒子上滑进去了。主人将绳扣固定之后,朝外拉了拉,确信不会从它头部滑脱了,就牵着它,直接朝院坝外走去。

村里人说,他妈的陈召真是乐傻了,我们只听说通州府刘存厚那些小老婆才遛狗,从没听说过哪个乡巴佬还要假模假式地把狗牵出去转悠。

出于好奇,他们还是跟着陈召下了院坝。

陈召并没遛狗,他把小黄拴在了那棵枯死的杏树上。

这时候,小黄有了一些不安,它以为主人会一直让它在这里待着的,而它不愿意呆在这里,它希望自己能像母亲当年一样,以门槛下的柴窝为家,这样,它就能够与主人靠得更近,为主人看好门户,尽到它作为狗的责任。村民也不知道陈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这村里人养狗,最多在狗脖子上拴个铃铛,从没像陈召这样给狗套根绳子,更不会拴到当门去。

可是毕竟有人反应过来了。这是村里唯一熬过灾荒存活过来的老人,六十余岁还腰不弯背不驼的,他就是村东的毕疙瘩。毕疙瘩想,难道……难道陈召要把小黄吊死?村里人吊狗的时候才会在它脖子套一根长长的绳子,将绳子一端搭到高高的树杈上,用力一拉,狗就悬空了,由于呼吸不过来,狗会立即张开嘴巴,它的嘴刚张开,马上灌一瓢凉水进去,狗会在瞬间就断了气。狗对人那么热心热肠的,人要杀它,也让它死得痛快些。这是人对狗的恩典。然而,以为陈召要杀小黄的毕疙瘩即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吊狗的时候,狗脖子上绾的是活扣,而陈召绾的是死扣,再说,他也没把绳子往树杈上搭,而是拴在了树干上。更重要的是,小黄的母亲老黄不惜牺牲自己回来保护老主人尸首的事情,这茅桠子村谁不知道呢?不仅茅桠子村知道,整个老君山都在传说,去山下赶集的时候,有人又把这故事带到了集镇上,也就是说,就连山外的人也知道了老黄的忠义;小黄是老黄的女儿,陈召怎么忍心杀它呢?何况小黄是在失踪数月之后才自己找回来的,连亲它还来不及呢,哪舍得杀它?

毕疙瘩正这么转心思,陈召猛一下逮住了小黄的两条后腿,让小黄腾了空。

这一下实在太突然了,村里人没想到,小黄更没想到。小黄还以为主人跟它逗乐子呢,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唤,将早已干爽的、美丽的尾巴卷上去,卷成一个半圆,不停地摇动。

可是,陈召一手捉住它的一条腿,不停地转圈。这样,小黄就变成了他手里的一根绳子,眨眼之间脊背朝上,又眨眼之间肚皮朝上。

陈召刚转两圈,小黄脖子上的绳子就卡住了它的喉咙。到这时候,它还没感觉到危险,它只是哼哼着,表示它已经受不了啦。村里人倒是看出了小黄的危险,他们说陈召,你狗东西要把小黄绞死呀?他们是带着笑说的,因为谁也不相信他真的会把小黄绞死。但陈召还在转圈,只是转得不像开始那么快而已。

当小黄的哼哼声变小了,身体已经在抽搐了,村民们才不笑了,他们说陈召啊,你留着它吧,等你结女人的时候再杀它,也可以当一份菜呢!

陈召不为所动。

有些人的心痛起来了,说陈召,你要是不愿意养它,卖给我养,你把我朱氏板下面的那片柴山拿去吧,把小黄给我!

陈召像没听见一样,带着近乎庄严的神情,继续转圈。

有人离开了。离开的人没走出几步,剩下的人群中就爆起一声:娘卖×,哪有这么杀狗的?狗是你家的,杀不杀是你的权利,可老君山人祖祖辈辈地走过来,哪有你这么杀狗的?

是毕疙瘩。

毕疙瘩的这一声吼就像他人一样结实,陈召有点猝不及防,手一松,小黄的两条后腿掉下去了,由于绳子绞得太紧,这时候便自行往后退,半截身子拖在地上的小黄,陀螺似的打着旋转。小黄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发出了一声绵长凄绝的哀叫。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它是不明白的。它以充血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神,希望神给它一个解释。这当然只是妄想,因为神做事情是不需要解释的。对任何人也不需要解释,何况你只是一条狗。

陈召再一次抓住了它的后腿,不过他没像开始那样一直转圈,而是转半圈又退回来。一直转圈是累人的,因为绳子绷得越紧,返回去的力气就越大。更重要的是,如果一直转圈,要不了几分钟,小黄就会断气,小黄一断了气,那就没有意思了。但陈召也掌握了一个尺度,就是他把退回去的时间缩得很短,短到不允许小黄换过一口气来。小黄往往是吸进半口气又被卡住了,吸进半口气又被卡住了,这样,气体充斥了它的腹部,到后来它就很难再吸进半口气了。

观看的人全都离开了,只剩下毕疙瘩一个了。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杀狗的呀!毕疙瘩又吼了一声。不过这一声再没有初始的力量了。这不是吼,这是悲鸣。

杀敌人也要杀得庄重些呀,也要知道被杀的同样是一条命,同样是父精母血所生,同样有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呀!它小黄不是你的敌人呢,它是一条狗,它失踪这么长时间才跑回来,一定是受了磨难的,它受了磨难还记得自己的主人,还千方百计来投奔你,证明它是一条好狗,你怎么能这样羞辱它啊!

毕疙瘩含着泪,颠颠扑扑地跑到陈召的家里,用木瓢端来了半瓢水,乞求道,陈召,你就把它吊起来,赶快灌死它吧。

陈召的回答是手肘一拐,毕疙瘩手里的木瓢就飞出去老远。

毕疙瘩愣愣地看着小黄。那畜生,这时候还在朝陈召摇尾巴呢!那个不停摇动的美丽而哀绝的半圆,在天空底下触目惊心。毕疙瘩看不下去了,走了。毕疙瘩像突然变得佝偻了,干枯了。那么严重的兵荒和旱灾也没能让他垮下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却迅速地让他垮掉了。

毕疙瘩的身影被一堵用作堡坎的石墙遮挡,陈召才开始对小黄说话。

他说,杂种!跑啊,你跟你那狗娘一起跑啊!你那狗娘不是会背着老子偷跑吗?叫它来把你带走啊!

他说,杂种,不收拾你,你不知道怎样当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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