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三被盘问了好半天,政委的助手写了七、八页纸的记录。离开团部时,他觉得自己已成了罪人。
当晚,汪三严重失眠,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就在那短短的一会儿中,他惊惧地看见自己的爹要被枪毙了,“国民党”向团部建议,要汪三去执行,考验他是不是真心热爱共产党。爹的罪名也是搞阶级报复,破坏*,人们说他要暗害“二排长”。他想,爹反正是早死了的,枪毙不枪毙无所谓,可苦了自己和母亲了。可是毕竟是自己的爹,不能听“国民党”的。正没办法时,爹带着自己一块逃跑了,爹就是那个可怜的坐探。到处都是来围追的人,可能跑不脱……
第二天,八成是神经过敏,汪三察觉到自己有点引人注目了,人们投来异样的目光,连送饭来的后勤姑娘都不大爱答理自己,而以往,大家说话很随便的。
汪三担心不知会有多大的麻烦降临,天天度日如年。他忧心忡忡地熬到第三天上午,“国民党”又闹鬼了。老家伙象报喜似的向正班长报告,说机枪子弹少了六夹' 三十发'!
汪三顿时浑身冰凉。他没做贼也心虚,因为捷克式轻机枪与他的“七、九”步枪,用的都是“七、九”弹!这事非同小可,战场上,关键时刻没有了机枪就没有了一切,偷班里的机枪子弹等于偷全班人的血和命!他汪三绝对担不起这个罪名。
看见“国民党”带表演性的大呼小叫,汪三担心他会把事情网到自己头上来。说实在的,这个事可不太好查,除了本班的人,别个班排也天天有人来串门、打牌,究竟是谁干的很难说。更何况,子弹真丢假丢谁也说不准,他觉得“国民党”也有可能是报假案,想到此,真想在那半脱了顶的坏脑袋上砸一手榴弹。
当天下午和晚上,尽管大家都着急地分析判断,并各自把自己的子弹拿出来,相互帮着当众清点了,事情仍没一点眉目。
第二天上午,汪三一人来到屋旁竹林后,坐在大石头上,焦躁地思虑此事,越想越沉不住气。最后,他打算找正班长谈谈心,并询问一下子弹究竟是咋丢的。正在这时,房前院坝上突然热闹地嚷嚷开了。
他连忙回到房前,万没料到,竟然看见祁二痞为了那六夹子弹,已和正班长扭成了一团。
刚才,在山顶石坪上,祁二痞和二排的几个弟兄高兴地喝酒,并大声地划拳和唱歌,狂吼:“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他们远远地看见连长从山腰路过,身后还跟着个通信员。有个酒友扯长脖子对着连长大喊:“我们要回家………!”
这连长是“二排长”调走时才来的,原来在第二营仅是个副排长,但当过解放军战士,参加过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老战士们对他“没感情”,也嫌他太正经,而他也觉得有些老战士是“老油条”,太不象军人、嚣张。
连长装着没听见,径自往前走,但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带着通信员回头走上山来,问他们酒是从哪儿来的。
祁二痞把装酒的军用水壶递向连长,要连长也“爱爱国”。连长推开他的手,又大声问他酒在哪儿买的。祁二痞说连长不喝是瞧不起他,不仅拒绝回答,还说连长管不着他,并声称他爸爸都不管他喝酒的事。他要大家当证人,不信就立刻去问他爸,好象他的老爸不在成都而就在山脚下,还拍着胸口担保他儿子才哄人。
连长不去找他爸,反而疑心挨了骂,生气地要他指明谁是他的儿子,并激动地质问:“有没有人用子弹换酒?”
祁二痞说连长话中有话,大叫起来,说他与连长相比,“我儿才不清白!”比如,他就没有卖过手枪,其实他也可以卖'他拍了一下腰上的左轮手枪',还没有卖过连里的大米等等。
他确实有枪可卖,他已有一长一短两条枪,早就神气地拍胸宣称:“我祁二爷双枪老太公!”了。那支原来的“七、九”枪,现在正挂在班里墙上,因是喝酒没背出来。
连长盛怒地正告他:“卖了又咋样?老实告诉你,我们是奉命搞交换,是革命的互通有无、不是装腰包!你姓祁的吊儿郎当!为了你这个嘴,没有你不敢干的事!我知道班里就你最大胆,究竟干了些啥子,自己到连部作交代!”说完,他转身走了,他忙着去营部开会,通信员连忙跟上去。
显然是两个班长向上作了汇报,把祁二痞当成了嫌疑对象。
祁二痞赶紧仰脖喝完自己壶里的酒,跑步回到班里。正班长正在房檐下专心地擦枪。祁二痞径直走过去,二话不说,扑上去给了正班长脸上一拳,两人立即就扭打在地上了。祁二痞的眼镜滚落在了檐坎下,“洋狗”忙给他捡起来,然后高兴地观战,并且不准大家劝架,要让他俩打打再说。
祁二痞果然不是块打架的料。在这场由他的偷袭发起的搏斗中,他的对手已快五十岁了,还是个昔日的区粮站书记,一个绝不喜欢打斗的人'否则“祁二痞”大概不会先动手',只不过身材比他高些而已,却转眼就陪着他滚到了院坝边,将他压在干涸的浅沟里,骑在他肚子上,把他的双手按在沟的两侧,使他动弹不得了。
祁二痞几次鲤鱼挺肚想翻起来,全没见效,没奈何,只好喘着大气,象个妇人似的用唾沫作起战来,一口又一口地往对手脸上喷吐口水。
他从满嘴烟熏的黑牙中射出的,带着浓烈烟酒恶臭的肮脏粘液,想必是比拳脚厉害,正班长连忙松了手,大家赶紧把他俩隔开,并去扶起祁二痞。
祁二痞推开要扶他的人,自己翻身起来,要回眼镜戴上,进屋取出了长枪。人们不知他要干什么,拥上去劝拦。他抓住枪管转圈抡扫,用枪托吓开众人,一溜烟奔连部去了。
他去交枪,他坚决不再给有些人卖命了!他要象某些人那样,跟着“县革筹”跑出来,却不领枪不上战场,还卖大家的东西分钱!那些东西是当地政府和同派战友们支援大家的!
在连部院子里,他泪流满面,两手各挥一枪,用袖口横擦着鼻涕,大喊:“给老子听着,老子的酒是用棉线裤换的,线裤是我妈给我邮来的!老子没钱,不孝道没出息,我爹妈管,不要其他王八蛋管。想咋个喝就咋个喝。狗杂种们还想管我,说老子偷子弹、换酒!几个月了,鞋都没发一双,半汽车的解放鞋到哪里去了?卖枪卖米的钱哪里去了?有人连野婆娘都领钱,你我老百姓谁领过?好事没我们的份、坏事就找我们,我祁老二清白得很、清楚得很,还要老子来交代!老子今天就要交代!交代了就回成都,不干了!”于是,一些大家心照不宣的问题,就掺合着熏人的酒气,被他“交代”开了。
指导员躲在屋子里,很想出来叫祁二痞要闹就到营部、团部去闹,很多事情不是连里说了算,也不是连里干的,有些事他也不满意。但他既惹不起发酒疯的祁二痞,更不敢出卖上级。他不知是谁这么厉害地惹翻了这个泼皮,不愿引火烧身替人受罪,只是派文书出来满足祁二痞,收他的枪,并设法要他闭嘴。
祁二痞竟拒绝交枪了。他麻利地把长枪背在背上,吼叫着挥舞起了手枪。
为了安全地看酒疯子表演,也怕道出了大家心里话的好汉闯大祸,有人笑着围上来,帮着文书去捉祁二痞的手,要强行取枪。
争夺中,祁二痞手中猛然响了,地上溅起了泥土。他吃惊地连忙把枪往天上举,天空也挨了他一炮!左轮手枪最易走火,稍不小心就转轮击弹,人们吓得抱头鼠窜四散而逃,再没人管他。
他也不需要人管了,这两枪把他吓醒了。他怯怯地看了看手中打天击地的怪物,小心地提着它,一句话不说地凯旋回班。
晚饭后,夏日的黄昏非常美丽,大家出去散步去了,屋内只剩下祁二痞和颓丧的汪三。汪三躺在地铺上,出神地望着房梁,嘴里叨着根稻草。敞衣扇扇的祁二痞坐在一旁,暗中斜眼观察了他一阵子,低声说:“老弟,走。”用眼色示意汪三跟他出去有要事相告。
二人来到屋旁密密的竹林后,祁二痞一席话让汪三吓黄了脸。汪三惊悉:“二排长”受重伤的事要追查。两位班长已奉命布置全班战士暗地里监视他,现在轮到值班的就是他祁二痞,什么原因不清楚。
不确定的措词使谎言更具说服力。
汪三头上流着大汗,先是两眼发了直,慢慢地咬牙切齿起来,眼盯着地上的枯黄竹叶不吭声。
呆了一会儿,祁二痞建议他好汉不吃眼前亏,最好走了算了。红派这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