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群专部规定的探监时间里,在众多枪口的监视下,十多个背包挽篮的男女老少,排成单行在石阶上缓缓地鱼贯而上。他们小心得好象自己也成了犯人,专注地看着身前一级又一级的台阶,尽量让看守们看着顺眼,否则,他们就可能得到命令向后转,如不服从,便立即会连人带东西滚下长长的石阶,滚出大门。从看守们威风凛凛的吆喝嫌厌声中,他们卑怯而无奈地知道了自己是资产阶级感情的化身,是在搞可耻的、没有阶级立场的、反动的母爱父爱或兄弟姊妹之爱。
今天,据看守们认为,黄成的母亲最嚣张,她不仅急匆匆地走在最前头,几次怒吼才使她放慢了脚步,而且还抱着个群专部有史以来首次见到的庞然大物。
那大家伙,是个装满了东西的酱红色布口袋。对它的容量,黄成将会很放心,因为他了解。由于母亲成天舍不得离开心爱的草鞋机,黄成从七、八岁起,就常一路抛玩着它去粮店买粮,每次购的十斤大米或苞谷粉,不能装去它容量的二分之一。它早已有几个补丁,昨天它又被以防万一地重补了一遍,今天便被撑成了个“大冬瓜”,里面给装进了十个煮鸡蛋、六个卤猪蹄、二十个刚从饭店里买的热馒头、两斤从小摊上称的炒花生、五包香烟、两身补巴衣裤'稍好一点的黄成已带下乡了',还有毛巾、牙膏、鞋袜和陈三娘给的五个点心饼等。带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是母亲根据黄成连换洗衣服都没能带上一件的情况,同陈三娘一块分析决定的,总之,足够黄成一星期的滋补吃用了。
母亲最满意那几个用油纸包着的、连毛都没来得及彻底拔干净的卤猪蹄。为了它们,她破天荒地花钱买了四张肉票,今早晨天没亮就去等候在肉店门口,排了个第一名。小城里的肉店是上午十点钟前准备,十点钟后才对外卖肉,而且先公开照顾单位和私人关系户,等轮到她买时,已十一点过了。不过谢天谢地,总算给儿子买到了这产妇或病人必需的大补品,她连忙赶回家慌里慌张收拾,幸好有陈三娘和她小儿子帮忙,才好不容易赶着把六个全大体上弄了出来。陈三娘母子俩劝她留两个自己养身子,她却舍不得。
要把猪蹄及时地卤煮软真不容易,加上给黄成筹办别的东西,这一天,她忙得两顿饭没吃。但没关系,她饿惯了的。她打算看了儿子回去后,再美美地吃一顿卤水泡饭。她高兴得很。
母亲的高兴,不仅在于儿子有了丰盛的美食,还在于陈三娘的话提醒了她。陈三娘见她愁得快疯了,劝她说:儿子被抓,不会是干坏事,肯定是在乡下又干*了,幸好没跑到原来打仗的那些地方去。跑出去的红派已成了反革命,回不来了。听说那些地方的仗正打得凶,跟从前联派当“匪”时一样,人死了连尸都运不回来。既然已经关进去了,就安全了。否则,一放出来,他又不甘心,谁也管不了他,一旦跑出去万一被打死了,比当知青还糟糕。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十九章
十 九 新 难 友
母亲争分夺秒四处奔忙,用心血给儿子塞满了的大布袋,经群专部看守们仔细翻腾检查后,黄成幸福地把它提进了牢房。
不到半个小时,二两粮一个的馒头,黄成下肚了三个,同时被解决的还有两个猪蹄、四个鸡蛋、一把炒花生米和大半碗米汤。
每顿饭后,群专部允许犯人们各捧一碗米汤回牢房,用这方法解决了大夏天犯人的喝水问题,犯人则是为了充饥。按规定,犯人一天六两粮,如每日两餐,每餐应吃粮三两。可是,那样群专部岂不成了疗养院了?于是饭菜要尽可能地少,饿不死就行。如此情况下,做饭时沥米流下的、带有诱人的粮食味的米汤,自然就是犯人们的玉液琼浆了。
群专部伙房里养有好几头猪,常要从酒厂搞来喂猪的糠壳酒糟。糠壳中星星点点地散布有苞谷粒。经制酒后,那苞谷粒早已成了完全徒有其表的空壳,但每当犯人们小心翼翼地捧着尽量满的米汤碗,从冒着酒香气的猪食锅旁走过时,常会产生出一个难抑制的愿望:想从锅里捡起那金黄色的小壳放进碗里。
趁看守不注意,有个犯人确实就那样干了。不料代价太高,才捡了五、六粒小空壳,头上便被狠拍了几锅铲,而且摔坏了碗,满碗的米汤和珍贵的小粒全洒在了地上,因他忙着保护脑袋去了。养猪的二等看守还使劲踢他,要他说清楚:究竟是偷猪食想当猪?还是在往锅里放毒?
今天,黄成总算可以饱餐一顿了。他坐在布袋旁,把肚子胀得好疼,可嘴巴还想吃。
半夜里,肚子又有点饿了,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把小心收起来的骨头重新啃一遍,因白天狼吞虎咽时太着急,骨头上剩的肉还不少。他的辛勤和节俭,立即获得了门外经常蹑足走来关心他的人的喝采:
“你狗*日的是猪投胎的么?半夜三更啃啥子*?”
第二天上午开饭时,黄成毫无兴致地走进了饭厅。犯人们固定席位八人一桌,每桌小半盆米饭两小碗菜,都是从看守们的剩饭菜中适当地舀出来的,剩下的就宁肯喂猪也不给他们吃了。进餐时,由犯人轮流值日掌勺分饭菜,别人分时,黄成常过敏地痛感自己碗中似乎比别人的少,而自己掌勺时,又不得不故意给自己略少一点以示廉洁,以致每顿饭都使他暗怀愤懑。但今天,他站在饭桌前,首次没有了这个痛苦,并有点厌恶起了看守们的残汤剩饭。
昨晚上和半夜里他都在饱餐,今早上又吃了一个馒头和一枚鸡蛋。他毫无食欲,打着饱嗝,用筷子敲着手中盛着饭菜的碗问:
“哪个借饭不?”
同桌人还未反应过来,黄成身后已倏地伸来一只手,同时响起了一串慌忙又含混'口中还包着饭'的“我我我!”肮脏的拇指深扣进饭菜中,一下子把碗夺去了,十分无礼,好象是抢劫。
他有此资格,那令黄成感到熟悉的声音和笑脸,使黄成低声地“啊!”了一声:居然是没戴眼镜,因而显得滑稽又可怜的祁二痞!亏他近视眼能把碗抓得那么准。如果没有端枪人在旁边准备随时伺候,黄成就要猛拍他的肩头,高兴地问老哥子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了。
黄成悄悄地环顾统计:饭厅里共添了四位新难友,里头居然还有汪三!他奇怪,四个红派军人毫无战俘的畏缩,似乎也没有战俘必有的受过皮肉之苦的样子,仅汪三有些矜持,在目不斜视地扒饭。
饭后不久,更令黄成兴奋的事降临了。笑眯眯的祁二痞,戴着刚才说好话讨回来的黑框眼镜,恢复了昔日的风采,抱着被子和枕头,由看守带进了黄成的牢房。这儿的犯人是没权利用枕头的,他被带着去附近的旅社里领被子时,对当保管的姑娘乱喊了一通“阿姨”,随手扯来了一个。
看守指了指地板上的草席:“两个人睡!”巡视了大可放心的四壁,出门上锁走了。
黄成立即为老祁接风,在纸上摆出了两个鸡蛋及两把花生米,忍痛递上了一个猪蹄,然后掏出了烟。
祁二痞在席上盘腿就坐:
“嘿嘿,你我两个有缘,吃饭站在一块,这下又住在一块,前世因缘今世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