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来的女朋友是他大学时的同班同学。临毕业时,他和女朋友誓把青春献给祖国的边疆和山区,一同向学校交了志愿书,恨不得立即携手直奔帕米尔高原去。结果两人只到了四川,他被分配到川南山区小县,女朋友被分配去了重庆市。
大地方来的大学生,又年青有为模样端正,立即引来了四周漂亮姑娘们如浪的秋波,招来了男女红娘们车轮战般的围攻,他却咬紧牙关铁石心肠,一再宣称自己已有了婚约。面对城外苍翠的青山和城里清澈的小河,他心旷神怡,半个月一封信向女朋友夸这儿山明水秀人古朴,想等今后结了婚,以照顾夫妻关系的理由把她也申请调过来。一年后,女朋友来了一次,给了全医院一个大惊喜:将调来如此光*人的一个年轻女大夫。但医院却没给她丝毫一点惊喜,她认为这儿的工作条件根本不能与重庆比,而且发现此地并不浪漫,偏僻得似乎就是古代传说中的夜郎国,回去后不多久,便与重庆医学院里的一个讲师相好上了。
闻讯后,医生立即去了一趟重庆,不仅知道了事情已无可挽回,而且发现那位讲师还是个英俊的体育健将,他有自知之明地立即回来了。
他神志恍惚了一段时间,忽然对武术、哑铃发生了兴趣,并经常发些埋怨政府不重视山区医院建设的牢骚,议论中还有点为民请愿的激昂,变得很有点政治色彩的对现实不满了。有段时间,他甚至不安心工作,要设法调回老家常熟去。
凭着他对政府的批评和对家乡的思念,凭着那沉重的哑铃和那本如广播体操图解般无用的《一路华拳》小册子,*“破四旧”时,他便成了对党不满的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和治安危险分子,成了牛鬼蛇神,改行干起了接受批斗和扫楼道冲厕所的工作。
他觉得很冤枉,认为自己很热爱共产党。可是领导没办法,运动来了,不抓他就得去抓别人,谁叫他比别人多说了废话。
由于他不是工农兵革命群众,更不是因搞造反而受的*,是纯粹的发表反动言论的政治问题,所以后来的历次大*都与他无关。全国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变成了阶级异己分子,通通地当上了“臭老九”'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等坏家伙中的第九种………臭知识分子',何况他这种已被揪出来了的,自然就更成了知识分子中须重点打击的对象。
后来,由于山区县实在太缺医少药,人们被迫将他监督使用、恢复了他的工作,但没明确他究竟是什么政治身份。现在大家都在忙着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保卫无产阶级*的伟大成果,谁还顾得上去管他究竟该戴个什么合适的帽子,反正坏家伙的嫌疑是有的了,具体定性等运动后期再说也不迟。
如此情况下,医院里最丑的小护士也不敢给他飞秋波了。
不管外因多么古怪偶然,内因总是必然的,如果他当初对女友没那么痴迷和忠贞,如果他不因失恋而愤世嫉俗,哪会有这些稀奇的倒霉事。因此,问题总归还是出在伟大的爱情上。
看来,在文艺作品中总是令人垂涎或流泪'总要流一样才行,最经典的是同时使男人流口水女人抹眼泪'的美丽爱情,其实际形式之多之怪,真令人防不胜防,足够文人们摇笔艳羡个万万年,是永恒的主题。可惜在生活中,事情往往不是那么回事。不落俗套的凄美悲剧落到医生和黄成这两个俗人身上了,他们竟然都不会自我发现和欣赏,毫无诗意,只是感到痛楚,而人们也不夸奖。
其实,医生和黄成如果是女的,事情或许就有点动人了。因为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在哄骗女人当傻瓜,以让她们当主角为诱饵,教她们要如何尽量地痴心和倒霉,哪怕男人已变心或死去。而男人们的痴迷倒霉与否,则全是根据情节需要写来配戏的,正如现实生活中,只能用贞节牌坊去调教女人,却千万不能给男人立贞节牌坊一个道理。如今医生和黄成大男人当了可悲的主角,自然便是很没名堂的事,算什么爱情!就是在“爱情宝典”《红楼梦》里,贾宝玉的主角也是白跳了的,他只是个串珠子的道具绳而已'不把他写成个只惦记着往姑娘堆里钻的 “反封建英模”,就没法引出那么多丽姝来',正常人不上他的当,更去操心的,还是吃大亏倒大霉的晴雯、林妹妹或宝姐姐等等人。
这不知又瞎扯到哪儿去了。
离开黄成的病房后,医生在走廊上边走边自语:“为了‘老婆’受刺激。又革命又有钱。”他苦笑了笑,摇摇头。
在病房里,其实未睡而只是闭目休憩的黄成,此时正享受着剧痛消失而顿感轻松的机体*。躺在自由人呆的地方,身边没有了看守,幸福感油然而生。医生走后,他睁开眼,打量着输液瓶和手背上的针头,感激地想同祁二痞说点什么。
祁二痞仰靠在被盖卷上,两手枕着后脑,怜悯而不屑地打量着面色苍白的黄成,想着他几小时前要死要活的样子,讥讽而有感触地说:“女人的力量。”他知道刚才黄成已听到了他和医生的讲话。
黄成摇摇头,认为是吃的东西不干净。
“垂子!”祁二痞本能地反感黄成归罪于母亲的心血,“我吃了一天了咋个没事?”他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算了吧,不要认“针”'谐音“真”'认“棒棰”,退后一步自然宽。为女人死了值不得,好多皇帝都是这样,当吕布最没球意思了,我儿才哄你。”
见黄成没反驳他的话,他兴奋地坐起身:
“啥子事都可真可假,看穿了大家演戏就少好多烦恼。哪个认真哪个倒霉,真的。你这事‘球不疼’'没关系',‘天下何处无芳草’,阿Q、阿Q自我安慰就完了。你我都是高中毕业生,一说就知道,鲁迅先生伟大得很,把中国人写活了。”
祁二痞好说话的嘴又忘乎所以了。他看看窗外又听听门外,压低了嗓子:
“别看阿Q被杀了,那是砍竹子遇了节,运气不好。你仔细分析,任何时侯都是不当阿Q的更倒霉,我儿才哄你,啥子事都不要认真,*也是这样,认真了要倒霉。”最后一句话说得更轻,几乎听不清了。
他又瞟了一眼没人影的窗外,继续说着正巧是阿Q大圣人不该说的混帐话:
“我们就两个人讲话,出门不认帐,你检举了我就说是你说的。你我都是下边的老百姓,上头的事搞不清。连下面这些人的事你我也搞不清,好人坏人要等运动后期才明白,我儿才哄你。只有你我才是真革命,真的。”
人对奉承话是最没有判断力的,黄成受宠若惊。为了感谢思想家的正确论断,为了表明自己也有头脑,他提起精神搭腔,但不好意思直接赞同对自己的夸奖,便豪迈地引伸到中央去了:
“对头。别看现在有的人被打倒了,说不定一百年后又发现人家是对的了,特别是那些开国功臣。就算真有错,也要功过相比,最多软禁一辈子就行了,不该一下子就整死。”
这两个连自己身边的事都处理、对付不了,以致身陷囹圄的乳臭小子,开始对天下大事英明地颐指气使。
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好形势下,这类起码可以弄到一顶管制分子帽子戴戴的反动言论,普天之下到处都是。三朋四友五冤家,在陌生人相聚的车站码头或旅途中,凡四人以下的小圈子里,只要聊得投机了,这种可怕的议论必定会低声出现,而且一个比一个激愤尖锐。如果是熟人朋友而又只有两个人,它便成了二人是否知心和有品位的标志,全国上下男女老少都是如此。此时,整个民族都好像神经分裂了,一方面,他们真心而努力地干着革命,一方面,却又在心里嘀咕:当前这叫什么革命?
两位曾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在病房里、在深夜的掩护下,就这样小声地发展着他们卑劣叛逆的反革命友谊。
突然,他们对自己的谈话感到毛骨悚然,不约而同地闭了嘴,开始后怕起来,担心门外万一有人听见了。祁二痞下床出去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阒无一人的走廊,才放心地回来站在屋中,咂咂嘴,想起了久违的酒。
他下意识地寻视屋内,眼里连能引起对酒的联想的玩艺儿也没一个,便对黄成说:“我出去玩会儿。”转身出门走了。
他趿拉着鞋去找老看守和看门的老头,希冀从老头子们那里能“借”到点酒喝。
在走廊上,祁二痞昂首腆肚缓步前行,不经心地唱起了战歌:
“无………产、阶、级、*,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 一个护士打开值班室的门,探出脑袋,狠狠地盯着祁二痞,并打量他全身。因为在宁静的深夜,有气无力的战歌,在走廊里也非常地威武雄壮。但她慑于歌词的伟大,只能象哑巴似的,干瞪着祁二痞大模大样地走来,见祁二痞变小声后慢慢地闭了嘴,才竖着眉轻轻关上门。
在医院门房里,祁二痞竟然如了愿,陪同老看守和看门的老头喝了半瓶药酒,因他向两位长者毕恭毕敬地说了不少令人感动的知心话,如从今后一定要接受教育改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