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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第1页)

方正正的红烧肉,然后把锃亮的刀用油乎乎的布裹起,安步当车地走人,而随行的是一个年方十岁的哑巴(当儿子看待的徒弟),手里捧着师傅的宜兴紫砂茶壶,橐橐地跟在后面。

父亲说王师傅的宜兴紫砂壶好,夏季壶里的茶三天三夜也不馊,还说壶里长了茶山。我想这可能是茶的结晶如珊瑚之类,父亲说是茶山,如山的模样,就盘在那壶里,而壶的容积也不小,奇哉!

哑孩没有名字,王士臣喊他哑孩,别人也喊他哑孩。日本人来之前,王师傅风雪天赶会,在一个雪窝里捡到一个两三岁的小人,浑身上下一片白,只有一双黑眼睛在冰雪里闪动。王师傅把孩子放到赶会的还有灰烬的锅架子下,孩子身上的雪水滴答了一路,到了家里,雪水才化完,王师傅把孩子的衣服脱掉,放入被窝,三天三夜,那孩子才醒。

义士墓(2)

王师傅唤他,一字不应;但孩子的眼睛告诉了王师傅,这是一个哑巴。

王师傅带了哑孩来到了日本人的营房和炮楼,为那些人做饭。为首的日本人,来自日本列岛的山口县,文文静静的,戴一副眼镜,人们叫他桥本,是学生出身,但随身的一把军刀和一条纯种的如牛镇大的狼狗,使人感到了一股戾气和不祥。桥本对汉学颇精通,他从什集的老中医秀才石远来那里借明版的《*》看。到了中秋,他让王师傅备好菜,烙上石远来爱吃的葱花千层饼,让哑孩送到,然后,桥本就和石远来聊起《黄帝内经》,说起阴阳辨证。老中医就慢慢地应付。父亲说石远来是菏泽城以北黄河以南最有名的先生,日本人来的时候,都八十岁了,老中医非常喜欢哑孩,每次哑孩来,老中医就拿冰糖、甜的甘草和枸杞给哑孩,冰糖哑孩留着,甘草和枸杞就送给王师傅。

桥本有时也和王师傅喝酒,是纯正的日本清酒,王师傅嫌淡,就让哑孩到什集隅首的酒店打烧酒,小小的一茶碗,王师傅仰脖就灌掉。桥本有时就唱日本的歌子《君之代》,声音细细的,人们感到那声音怪怪的。大意为“生活在天皇时代,它能千代万代繁荣永存,就像岩石一样永恒,连岩石上的青苔也是如此。”哑孩听不懂,也听不见,师傅听得见,但听不懂,师傅和哑孩都看到,桥本唱着唱着就流泪。这个时候,王师傅就起来走开,哑孩见师傅走开也像尾巴似的跟着师傅走了。

师傅就去伺候桥本的那条狼狗,哑孩看狼狗温顺地在师傅的手下吃着特意烧炙的牛肉,那是一条俊秀的狗,也是令人生畏、砭人骨髓的狗,直矗一对尖尖棱棱的耳朵,扫帚似的尾巴和一双惨绿而放射凛凛寒光的眼睛。

桥本非常珍爱这狗,特意为它做了狗舍,每天早晨出操的时候,那狗也在后面跟着,既操练兵,也操练狗。那时师傅也起来了,哑孩开始劈柴烧火,然后就到井台提水扫地。

谁知,一天黄昏,师傅在喂狗时,一根骨头卡在了狗的喉咙里,欲吐不能,欲咽不得,有鲤在喉的狼狗痛楚地呜呜叫着,像是哀号又像是求救。其时桥本正在饮酒,师傅直觉着麻烦要来了,唤哑孩拿醋往狗嘴里灌。狼狗挣扎着,后爪抓地前爪立起,两眼由绿到红,痛楚满布的脸上闪烁的是凶光,当师傅在灌醋的时候,那狼狗就急急地一下子吞住了师傅的手。

这时不知哑孩从哪里拿起一根劈柴,顺势就往狼狗的臀部狠狠敲去,狼狗“嗷”地叫了一声放开了师傅,骨头也随即吐了出来,满嘴的血滴在什集的土地上,狗趁势准备向哑孩扑去,像要撕掉人的筋骨和灵魂。

黄昏在那时凝滞了;桥本橐橐地出来了。

他看到了师傅血淋淋的手、地上的劈柴和狗吐出的牛骨。

桥本两眼由红到狐疑,他走到狼狗的跟前,用手抚慰着狗,那狗先是不敢靠近,用恐惧的目光张望着师傅。“你的怎么的对它?”桥本伸出手来想摸狗的头,没有想到,那狗突然像人一样立起,回转过头,露出了尖锋锐利的牙齿,向师傅扑去!

师傅和哑孩眼睛里布满恐惧。桥本吹起了哨子,然后就回到屋里,扎上武装带,穿上马靴,挂上了军刀,狼狗呜咽呜咽地叫着,像是控诉。

大家刚吃完晚饭,听到集合的哨子,都急匆匆地跑出去集合,日本人和汉奸惊恐地看着两眼发红的桥本。桥本一改往日的文雅,他看到一个日本兵集合时速度慢了一点,踏响马靴气势汹汹地走到那日本兵跟前,两个响亮的耳光,在黄昏里,像爆竹一样炸开! txt小说上传分享

义士墓(3)

“八嘎,蠢猪!”那个日本兵脸上木呆呆的,头在桥本的手下像拨浪鼓般机械地左右摇摆。然后,桥本说了一句日语,就从队列里出来了两个日本兵,把王师傅剪起,刹间,王师傅被吊在了出操的单杠上,哑孩用手比画着哇哇向师傅扑去,想解下师傅臂膀上的绳子,日本兵一脚踢得哑孩在几步外的沙土里,跌得很响。

桥本走到离师傅几十米的地方,脸朝着师傅,微笑着举起了匣枪。

“看,*人,左脑壳!”

“啪!”枪响了,桥本的匣枪很脆很响,震得炮楼上的蝙蝠扑扑地旋飞,人们想,王师傅完了,那时,杀掉一个中国人,像屠掉一只狗。

可是枪响了,王师傅还是那样被吊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哑孩,光光的脑袋,只左耳有花生大的凹痕在滴血。

桥本是像猫对待耗子般拿人作弄?还是真的把活人做靶子?

这时桥本的手又举起了,他瞄向王师傅的右脑壳,扣动了扳机。

还是很脆很响的一声枪响。但是王师傅只右耳有花生大的凹痕在滴血。

像是到了高潮或结尾,队列中的日本人高举双臂过头高呼“班崽!”(日语:万岁)。

桥本满意地一挥手,然后马靴一并,转身回到炮楼,王士臣被卸下了,王师傅的命保住了,但经那一吓,就卧在了床上,再没能起来。

父亲说,王士臣虽然是厨子,整日与刀和火打交道,但胆子奇小,过年时连炮仗都不敢放。

王士臣又活了七天,天天拉肚子,哑孩为师傅刮屎端尿,肚子拉到最后是流脓血。老中医石远来医得了病却医不得命,最后还是束手。王师傅看着哑孩熬的汤药,只是摇头,最后哑孩跪下,师傅仍是未动,哑孩天天为师傅煎药,盛满药的碗在师傅床前摆放了一串。

师傅死掉了,师傅家里的人把尸体拉走,草草埋了,让不能瞑目的一个灵魂在平原的黄土里下葬了。炮楼的厨房里只剩下了哑孩,孤单单做好饭,就站在厨房的门口,向吊过师傅的单杠望去,一连几天,哑孩都是这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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