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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第1页)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五日,汪精卫从越南海防港启程,登上一艘法国小货轮驶往上海,因海上风急浪高,几天后不得不转上他本不想乘坐,认为“有失体统”的日本舰艇北光丸号。于是感慨万千,写下表露内心隐秘的《舟夜》之诗:

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渺难寻。

舵楼欹仄风仍恶,灯塔微茫月半阴。

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

凄然不作零丁叹,检点生平未尽心。

夜深海上,海天茫茫,卧榻之上犹闻报时的钟声,是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海天一色,室内种种残梦浮现,却又难以捉摸,可以感到的只是轮舟在沧海恶浪之中,远处的灯塔,忽隐忽现,而月色黯淡,平添凄厉,一切境语皆情语也,海的险恶与心境正好相应。

此情此景,不能不念及两个月前的血案,他最亲近而信赖的年轻朋友,竟遭此大劫,替他而死,难以割舍的私情之外,尚有义不容辞的公谊。汪精卫一再提到曾仲鸣临死时所说:“国事有汪先生,家事有吾妻,无不放心者。”

汪精卫想此,北望半壁江山已经沦陷,东晋时的桓温与僚属登楼,眺瞩中原,慨然有“神州陆沉”之叹,而今他竟亲自“重见神州百年沉”,真有文天祥过零丁洋所写的诗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然而汪精卫却说虽然凄苦,既不要说惶恐,也不要叹零丁。他还要检点自己尚有未尽心之处,于是壮志又兴。

不是为汪精卫开脱,汉奸这个字眼与卖国求荣内在的婉曲处也多矣。西方有所谓“爱国的叛徒”的说法,认为叛国之行为,尚有动机与目的可议:如果动机是为了爱国,目的是为了救国,就不能视之为一般的叛徒。然而在我们中国文化里,忠奸善恶,分得很清,非忠即奸,非善即恶;在中国历史上主战派几乎都是对的好的,主和派都是错的坏的,尤其是在民族大义上。汪精卫恰恰是抗战爆发后最坚持的主和派,一开始也曾坚定地自诩,一如西方“爱国的叛徒”之说。

在汪精卫诗里,我以为有一个中心意象:薪釜,魂牵梦萦汪氏。他给陈璧君(冰如)的诗,再次提到他的《革命之决心》中的意思:现在四亿人民正如饥泣的赤子,正在盼等吃革命之饭。但烧熟米饭所需要的一是薪,二是釜。薪燃烧自己化为灰烬,釜则默默地忍受水煎火烤。

《冰如手书阳明先生答聂文蔚书及余所作述怀诗合为长卷,系之以辞,因题其后。时为*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距同读传习录时已三十三年,距作述怀诗时已三十二年矣》:

我生失学无所能,

不望为釜望为薪。

曾将炊饭作浅譬,

所恨未得饱斯民。

三十三年丛患难,

余生还见沧桑换。

心似劳薪渐作灰,

身如破釜仍教爨。

这组作于一九四一年的诗,薪釜,还是这两个字,汪精卫原先是以薪自许,燃烧自己。现在的人,如果不是农村山寨,恐怕不会理解用柴煮饭的过程。釜,炊具也,用来煮饭,如同现在的锅,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如今汪精卫自己如劫灰,而身如破釜,是可伤也。他知道日本人是必然灭亡的,他最终自己也难免被审判,这是铁铸的事实,他有点哀伤。

我想到一九四○年四月二十六日,汪精卫所谓的新政府在南京举行“还都”仪式。大礼堂里人头攒动,却是一片肃静,偶尔还传来低声的叹息声甚至哭泣声。汪精卫宣读完《还都宣言》后,不禁流出了两行热泪。。 最好的txt下载网

汪精卫:龙种抑或跳蚤(9)

一九四○年十一月三十日在南京举行《华日基本条约》签字仪式,汪精卫以行政院长的身份出席签字。汪精卫身穿礼服站在礼堂的石阶前,等待日方特使阿部信行到来时,眼泪忽然忍不住夺眶而出,沿着双颊一滴滴流下。突然他以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拔拉,鼻子里不断发出了“恨!恨!”的声音。

我们注意这样的细节,应该怎么触摸他内在的心理?他在晚年诗词里常有伤国人不谅其牺牲名节与敌寇周旋的苦心,如“忧患滔滔到枕边,心光灯影照难眠”,“跋涉艰难君莫叹,独行踽踽又何人”,“险阻艰难余白发,河清人寿望苍生”,无疑汪精卫的泪和他的“恨”声,是其痛苦的显露,也并非一个矫情所能涵括。

应该说这样的诗句在汉语里是不恶的,汪精卫称得上才子,唐德刚说过,诗人才子误搞政治,即使以前他犯了无数过错,我们的国家、社会、人民和历史都会原谅,可是最后他的错误犯得太绝,既犯之后,无法回头,就遗臭万年了。我为汪精卫这个不世出的诗人、才子、学者痛惜之也。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如果说旧体诗,汪精卫是数得上前列的,如果说组织政府与祖国对抗,这在五千年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一宗。我们不应纠缠在一些章句里,品评着哪句好、哪句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大节有亏,清词丽句又何如?

只是有个问题依然在心:人们说汪精卫有道德洁癖,但却在最讲究民族伦理上栽了跟头。汪不爱权,不到而立之年,拒绝了广州都督,而后也拒绝过总统府的高级顾问;汪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近女色,行事清廉,但他为意气争执,逃出重庆进而陷入泥潭,值得吗?

汪精卫《双照楼诗词稿》中最后一首为《朝中措》:重九日登北极阁,读元遗山词,至“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悲不绝于心,亦作一首:

城楼百尺倚空苍,雁背正低翔。地萧萧落叶,黄花留住斜阳。

阑干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经几度兴亡?

这是汪精卫六十岁写的,满眼沧桑,写得沉郁,也许他感到来日无多,看青山绿水,毕竟最后留下的是这些无语的山川,人都是要死的。但我想,汪精卫此时不是辛稼轩,辛稼轩看青山妩媚,青山看辛稼轩同样姣妍妩媚,那是一个抗敌的将领的期许与自豪,不负故国,不负自己的头颅。

一九四三年八月,汪精卫的健康开始恶化,一九三五年遇刺时留在背部未取出的子弹造成的隐患,使汪精卫经常感到背部、胸部及两肋的剧烈疼痛。一九四四年三月三日,汪精卫在陈璧君及其子女的陪同下,乘专机去日本就医。十一月十日午后,病房中传来汪夫人陈璧君的大声呼叫。黑川教授赶入病房,见汪精卫浑身颤抖,痛苦不已。黑川握住汪精卫的手查看脉搏,汪精卫吃力地说:“我要回中国……”这成了汪精卫最后的话。

其实早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日本在东京召开大东亚会议,汪精卫参加这次会议,并会见了首相东条英机。工作谈完之后,汪精卫向东条英机提出一个请求,他想请东条英机派几名医生去南京,为自己取出留在后背上的那颗子弹。东条英机答应了汪的请求,派出了黑川利雄一行,带着医疗器械,来到南京。经过一番细致检查,黑川利雄告诉汪,后背的那颗子弹已伤至骨头,但并没有什么大的障碍,还是不取为好。汪精卫仍不放心,子弹留在体内,他总觉得是一个威胁。没过多久,汪精卫跑到南京日本陆军医院,坚持要医生取出子弹。日本驻南京陆军医院的后勤部队长、中将医师铃木小荣于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亲自操刀,替汪取出了那颗子弹。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汪精卫:龙种抑或跳蚤(10)

可能是手术伤及了中枢神经,术后,汪精卫的双腿变得不听使唤,一时大小便失禁,病情恶化,任何药物均不起作用。陈璧君见汪精卫病情加重,十分着急,见西医不行,便求助于中医秘方。她托付亲朋好友,寻找民间中医,企盼奇迹出现。最终,陈璧君的侄儿陈春圃辗转打听,在江苏无锡找到一位治骨伤疮毒的名医刘一帖。这位医生用祖传秘方治疗刀伤、枪伤和无名肿毒很有名气,外号“刘一帖”,意思是再难治的伤,只要他的一帖膏药,很快就可以好。刘一帖名扬江湖,其真名反被人忘了。刘一帖被请到了南京汪精卫的病房。他微闭双眼,认真地为汪把脉,替汪做了仔细检查。他发现汪的创口已经平复,只是内侧发烫,脉象细促,便开了两剂退火的药,接着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拿出一张膏药,在酒精灯上烤了一会儿,然后贴于汪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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