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就在我宿舍里吃了顿饭。饭是谢云娜做的。老虎不住口地夸赞她的厨艺,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真的觉得是美味佳肴。一晚上,我和我的女友谢云娜成了老虎的听众。老虎的话出奇的多,可能是已经从昆明出来半年有余了,漂泊的日子里没有见到熟人,话都攒到肚子里了。他先是和我一起说起了重庆的贺斌、兰州的叶舟、陕西的大付、北京的小关和连云港的王川等同学。而后那个重逢后的夜晚就成了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从昆明逃出来后的经历。他讲自己在广州和上海的闯荡生涯,仿佛就是《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初出江湖一样惊险。我女友谢云娜几次都忘了把送到嘴边的饭再努力送到嘴里,还是我讨好地碰了碰她的肘部,她才把饭安全地送进了嘴巴。那天晚上,老虎还即兴读了一首自己写的诗:
在红红绿绿的人群中
在莫测高深的天空中
每天在对和错之间不辨真假
每天在说和听之间似懂非懂
在平平淡淡的生涯中
在不动声色的目光中
每天在钱和钱之间疲于奔命
每天在人和人之间强装笑容
我幻想有一天
我能放声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
放声大哭
我幻想能够有一天
我能像个孩子
放声大哭
这算是一种悲剧
还算是一种喜剧
我说不清
你最好不要去追究
你最好不要去打听
没有人能告诉你
读诗时,老虎的长发在我狭窄的单身宿舍里像是一面旗帜一样飘来飘去,而他的络腮胡子像是将军的两柄剑挥舞着。四年大学生活,我早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诗人的老虎有些夸张的做派,但是我安静得像一只猫的女友谢云娜却兴奋不已。她的脸颊绯红,眼睛随着老虎的头发和胡子而转动。
说实在话,这一个多月来,老虎的经历充满了冒险、兴奋和忧伤,那样的生活也让我回味自己平淡的生活时有些自惭形秽。而我根本不知道,行吟诗人与歌手老虎的故事掀起了我女友谢云娜内心的波澜,深藏在内心的狂野从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几年之后,当我失去了谢云娜,当我和老虎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当我偶尔想到谢云娜时,我会想到那个夜晚的她,我似乎能看到她平静的内心像是潮水一样地涌动。
当天晚上,老虎要睡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天已经很晚了,我送谢云娜回女单身宿舍。生活区里寂静而安详,这是我们熟悉的生活场景。谢云娜突然让我抱住她,我依言搂紧了她。我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战栗。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谢云娜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她说:“我这二十多年算是白活了。”
谢云娜的感慨在那个浓密的夜晚还没有引起我足够的警觉,两天后,当老虎整装待发,要北上时,谢云娜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随老虎一起去北京。谢云娜出现在我们两人面前时,背着一个简单的小黑包,戴着一副墨镜。我问她要去干什么。我记得她要上中班,时间不允许她去车站送老虎。就是那时,我的女友说出了那个令我震惊和后悔一辈子的决定,她说:“我要和他一起去北京,我想看看他的生活。”
我张口结舌,说:“你你你,还要上班。”
谢云娜说:“我不管,你去给我请假。理由你自己编,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说:“要扣奖金,还有工资。你会后悔的。”
谢云娜说:“我不管。我想了两天了。我要是不跟他去北京才会遗恨终生呢。”
我无法撼动她的决心,我只好求援似的看着老虎,我想如果老虎开口拒绝她,她会死了心的。但是老虎没有看到我暗示的眼神。谢云娜的决定反而让他感到非常激动。他觉得总算有人对他过分的行为投赞成票了。他激动不已地说,你放心,小刘,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在去往车站的班车上,我不厌其烦地问谢云娜能不能改变她的想法。谢云娜说:“不能,我想去看看信仰到底有多大。”
我站在石家庄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目送着他们两人融入了茫茫的人流当中,我的视线中,只看到了一把吉他,那吉他背在谢云娜的肩上,一上一下,像是汪洋中的树叶,转眼间就不见了,那一刻,有一丝寒意袭上心头。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在谢云娜去北京的日子里,我隔三差五地就要请她车间的主任老梁喝酒。我对老梁说,谢云娜的母亲得了白血病,就快不久于人世了,她在病床前尽孝心呢。老梁喝了酒就对我的谎言深信不疑。但他也透露了他的忧虑,他说还是让她的母亲早点康复吧,时间太长了他也不好应付。我合手祝福道,愿我的未来岳母大人身体健康。
一个月之后谢云娜才风尘仆仆地回到我身边。她穿着牛仔裤,戴着墨镜,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开始我还以为是哪个走黄河的旅行者呢。谢云娜打了我一下,说:“你发什么呆呀。是我。”她的声音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