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不知为何迟迟未见来信。
他疲累地倚靠在床边,双眼微闭,似睡非睡。微风吹过,床头的那盏灯,摇摇曳曳,闪烁不定。薄薄的曙光逐渐穿透黑暗,淡淡的天光洒落在窗前的芭蕉叶上,那柔和的光辉,随风拂过,蕉叶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低声说着呢喃情话。
一道漆黑的影子静默的落在窗台上,那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平阳坞地宫下的虿池,饲养着成千上万的毒物,九尾银毒蝎,白额金环蛇,紫色花斑蛛,百足白蜈蚣……这些所谓的淬炼成九转冰晶粹玉丸之毒的毒物,原是真的存在,它们就被饲养在那暗不见光的地宫虿池里。那些毒虫是从各处搜罗来的。每一个药人,必得经受住那些毒虫噬的痛楚,方能完成成为药人的第一步。她的体质异于常人,她的心智也异于常人,那些毒蛇毒蝎毒蜘蛛在她手上咬出一条条一块块伤痕时,她竟一声都不哼,一滴泪都不落。傅叶鸣不知道,那女孩儿的泪,早在她阿娘悬挂在房梁上之时,便已流尽。她的心早在阿爷阿娘死时便已死掉成灰。她不怕死,不怕疼。什么都无所谓了。那些和她一起被送进地宫的孩子,死的死,伤的伤。和她那么好运活下来的,没有几个。她是幸运的,裴夫人觉得她机灵,便留她在身边,让她和少主一起读书习字。那几年,大概是她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贮怀青杏小,垂额绿荷圆。傅流云攀爬在杏树上,将一只只青青的杏子抛掷给她,她站在树下,抬头仰望,阳光下华彩熠熠的他。
那样的他,她只能仰望。
那样的他,她如何能触及?
萧夫人曾点拨过她: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你是谁?你是谁?
阿七猛地惊醒!一眼望见床头一袭白衣的少年正静静地趴在被褥上,沉沉睡着。他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枕边,那黑如翠羽的眉紧蹙着,嘴唇微微抿起,透露出一丝倔强和不甘。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修长的手指上,套着一枚黑色的指环,月光一般的流云静静地流淌着。
流云指环。
傅……流云。
他没有……死……
除了脸有些瘦削、憔悴,倒也无其他变化。
她看着那枚指环,贪恋着那掌心处的温暖。手指轻轻地在他掌心抓挠着,像只猫儿,嘴角轻扬。一滴泪啪地掉落下来,她吓了一大跳,忙伸手去擦。
“阿七!”傅流云惊醒了过来,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眉眼一弯。“好好的,哭鼻子做什么?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人跟你说,我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她生气地一拳打在他胸口,泪水滚烫。
傅流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柔情和懊悔之色,轻声道:“是我让你担忧了,以后绝对不会了。”
阿七目光灼灼定定地望着他,他没死,他活着回来了,可叶寒凉却因为他的缘故,命丧她手!她为让他偿命,亲手将匕首插在他心口。原来并无仇可报,她只是个莽撞的杀人凶手!阿七用尽全力将手从傅流云的掌心抽离出来,无尽的悲伤和自责将她击得粉碎。心口一阵刺痛,喉间一缕腥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阿七,你怎么了?”傅流云惊慌失措,心疼万分地扶住她。
“我……杀了他……”两行泪水淆然而落,混在血水之中,分不清哪是泪,哪是血。
“谁?你杀了谁?”傅流云一把抱住她,柔声道:“我不在的这些天,你一定受了不少苦。没关系,没关系。莫怕,莫怕。”那女孩儿在他怀中颤栗不已,他只觉脖颈处一片温热,黏糊糊,潮湿的,带着淡淡的香甜,奇怪的,药香。
“阿七!她怎么了?”阿奴闯门而入,眼前一幕令他揪心不已。那女孩儿伏在那少年肩头,嘴角淌着淋漓的鲜血。
“你把她怎么了?”阿奴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掀翻在地。阿七重重地摔下床,发出沉闷的声响,倒在地板上。两眼支离破碎,生无可恋地看着那阿奴一拳拳揍在那白衣少年身上,他也不还手,就这样死鱼一样直挺挺地地躺在地板上。每一拳都硬生生地受着,淡青色的天光自窗外,漏了进来,屋内一片狼藉。傅流云鼻青脸肿地躺在地板上,青枳听到动静破窗而入,一脚将那阿奴踹飞撞到案几之上打翻茶水,花瓶,那绽放的桃花掉在地上,被那阿奴一脚踩得稀烂,零落成泥碾作尘。
“别打了。”阿七嘶哑地喊道,但无人搭理她。她捂着胸口忍着疼痛慢慢站起来,擦净嘴角的血水,整理衣衫,蹒跚离去。
“阿七!”傅流云见她走出门外,忙跑出去。青枳见状跟着追上去,“阿绾哥哥,小少爷醒了,先生让你去见他。”
“好,你快跟去,看她去了哪里,快去!”傅流云眼看着她出了院门,催促着青枳快点跟上。他自己只得快步穿过长廊,往傅影深房中狂奔而去。
阿奴眼见着她渐行渐远,心急如焚,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追。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然而这一切对于她来说仿佛都与己无关,她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眼神空洞迷茫。
凉风簌簌,阿七身上衣衫单薄,她却全不在意,踉跄前行。只是心口隐隐的痛意,越来越疼。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那痛苦的表情,如西子捧心般柔弱妩媚,让任何人看了都不禁心生怜悯。然而,她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毫不关心。她茫然失措地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身旁的人们匆匆忙忙地走过,偶尔有人不小心碰到她,她也只是身体微微晃动一下,然后继续迈着沉重的步子前进,眼神空洞无神,没有丝毫生气。
“阿七!阿七!”阿奴一边焦急地呼喊着,一边大步流星地朝着阿七追来。看着阿七渐行渐远的背影,阿奴心急如焚,加快了脚步。
“阿七!”他一把拽住她的手,“你去哪里?”
她回头看他,凄然一笑。“不是说好了,要回家吗?再不走,桃花都要谢了。”
阿奴心疼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孩儿,“你真的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