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交错,大汉和我都是一愣: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先想起:“你是今早大众衣行替邓姑娘请假的那个人吧?”铁汉尚未开口,老者先发言了:“你认识我家月婷?”从这几个字里,只要脑子会转,就能听出一些名堂。我再次打量面前的老者:瘦削地脸庞起满褶子,微弓地背不曾直起过,发白胡须,一双死鱼眼睛,我用上了人们第一次见面常用的一招……攀交情:“岂止是认识,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听说婶婶染恙,特意过来探望。”
我的手里,拎着几样果品。探病是假,试邓月婷虚实是真。毕竟,我和香芸的秘密被她捏在掌心。不来看看,我连觉也睡不安稳。大汉的眼里有敌意,我的说词让他起了警惕:“怎么以前没听月婷提起过你?”老者则问:你和月婷是怎么认识的?
我感觉不爽,路没问着,倒让人问住了。反问道:“你们是?”大汉介绍老者:这位是月婷的父亲邓仲。我作揖道:“邓叔,你好。”邓仲点点头。大汉又自我介绍:“我是月婷她哥杜其风。”我又是一揖:“杜兄,幸会。在下人称“独行侠”杨达民,请多指教。”心说:姓都不同,假冒的哥。杜其风还了一礼:“杨兄客气了。”暗忖我的来历。
我面向邓仲:“婶婶在家吗?”其实我想问的是婶婶的女儿。邓仲看了看我,道:“在,我带你去吧。”我忙称谢:“如此,有劳仲叔。”杜其风道:“仲伯,你们先走吧,收拾完我就回去。”邓仲不忘嘱他:“差不多就行了。”对我说:“杨公子,我们走。”邓父的脚步踉踉跄跄,他身高不足五尺,显得那么矮小。人到老年,通常越长越矮。倒不是人真的会长回去,医学上把这种现象叫足弓塌陷。是脚掌凹漕里那块肌肉松驰造成的。
我把着他的臂弯,问问题:“萝卜不是经济作物,为什么不种水稻?管理也易。”邓仲擦汗:我们农民都靠天吃饭,老天爷几个月都不下一滴雨,庄稼全旱死了。我道:“炎河未曾断流,水源就在边上,怎么还有旱情?”邓仲道:远水不解近渴。炎河河岸低,庄稼地高,无法实现灌溉。近的,还可以肩挑手扛。像我们这样的,只有望洋兴叹。虽然试过各种法子,仍引不上水来。奈何。我道:“旱情如此严重,地方官不管么?”邓仲叹道:好事难成双,祸总不单行。我们这个镇隶属纳县管辖。前任父母官姓石,倒是两袖清风的好官。石青天在任时,大力兴建水利。可工程行进到一半便中途下马。施工难度大只是个小问题。主因是经费短缺。石公几度上表朝廷,佳音迟迟未报。等到专项拔款下来,他却离任了。现任县令姓周,人称周扒皮。据小道消息说,此公花了十万雪花银贿赂大员买得这顶乌纱。平日搜刮民脂民膏,欺行霸市,是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民间疾苦不闻不问不说,赋税是一年比一年重。像我这般,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交完地主家的地租和官家的地税,几乎空空如也。赶上好年景,还能吃口饱饭;像今年这样,不但血本无归还闹了饥荒。不出三载,便要倾家荡产。
我道:既是没前途的行业,为何不改做其它?
邓公叹息更重:祖宗世代以土地为生。做子孙的,怎好弃了先人的本行?像我年纪一把,大字不识,商贾不精。除了种地,别无他法。
我不说话了,无话可说。
邓仲询问我,我父亲,我祖父三代的具体情况。我用三个字回答他:“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就是真的知道,也会答不知道。
”老邓。“和我们邂逅的一个相仿岁数的老者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我,我记得这是第五个了。他问:“这小伙子是谁啊?”邓仲实话实说:我女儿的同事。我微笑点头:“你好。”老者意味深长地拍邓仲的肩:不错。
”邓叔。“我被乡下的土狗吓到,这些家伙用如雷的吠声欢迎陌生人,比城里的犬暴力多了。我担心:“它们不咬人吧?”邓仲蹲下身,凶巴巴地家伙们立刻条件反射地跑开,估计吃过石子的苦头。
一株数人合围的香樟树下,几个未出幼的小儿在和泥筑房。童真的笑语有如天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未经修葺的通幽曲径纵横交错,组成一个迷宫。茅草当盖,土坯做墙,这样的房子比比皆是,邓月婷家亦如是。
排扉而入,看见一洼草坪。庭中有井,井旁是树。树上结满了青涩的桃子。这让我想起崔护的一首七绝:“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去处,桃花依旧笑春风。”人面桃花,多么美妙地譬喻。
这里面有则故事,闲来无事,说与诸位听听,权当饭后谈资。
话说江南才子崔护赴京赶考。行至酉水地方,干粮用尽,口干难耐。崔生就随便找户农家院讨水喝。敲了许久,出来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进内舀了一勺泉水,用纤纤玉指递与他。
崔生不幸落榜返乡,那女儿的一颦一笑却犹在耳边,刻不能忘。一年后,崔生抵京,早早去那女儿门首等待,在板上题了首词失望而归。第二天仍不死心,又去女儿檀府守了一日,不见。崔生心冷,转身欲去。这时,门里出来一位拄杖的鹤发老者,劈头问道:“君是崔护么?”崔生诧道:老丈何以识得小生?老者语出惊人:“君杀我女儿,如何不识。”惊得崔生面色如土,矢口否认。
原来,老人是那少女真真的父亲。崔生讨水那日,夫妻两口庙里还愿去了,家里只剩了女儿一个。真真自那日崔生走后,像丢了魂魄,昏昏不离床席。昨日,忽然开口道:“去年今日在此遇见崔郎,想必其今天也要来。”拖着病躯,在门口望了一日,怅然回首,看见那首诗,嘤咛一声,软瘫在地,一夜不见好转。下晌猝然醒转,对父亲说:爹爹,崔郎来了,您可到门口去接他一接。
崔护喟叹不已。室内传来老妇的号啕,却是真真死了。老者巍巍擎杖,颤声道:“君今番真个要替吾女偿命了。”崔生又惊又痛,不顾礼仪,登堂入室,抱着女儿的头放在自家腿上,香着女儿的脸,唤道:“小娘子,崔护在此!”须臾,真真三魂重生,七魄复至。就在堂前拜了父母,随崔生双双离去。后来崔护高中状元,子孙昌盛,岭南至今仍有其后裔。
故事讲完,回归正题。邓父和我进去,正堂外的走廊边,见邓月婷在和一个二旬左右年纪的村姑私语。那少妇白衣胜雪,清丽脱俗,羞答答低着头,半边脸掩在小邓身后,认生怯客。邓月婷着件青衫,肥瘦适当。看见邓仲后面的我,愣了一愣,我的出现不在她的意料。堵在门口,问:“你怎么来了?”我查颜观色,感到自己不受欢迎。也就不好意思往里闯。直奔主题:“我听风兄说令慈身体不适,顺路过来看看。婶婶呢?”邓月婷站在原地没有动的意思:我母亲怕见生人,你的好意我领了,你可以把东西拎回去了。
我不和她多纠缠,冲邓仲为难地笑笑道:“小生大老远来,一片诚心。不看过婶婶,怎么好这么回去?”邓仲马上以父亲的身份对邓月婷施加压力:“月儿,杨少侠好心好意,礼数周全。你怎地这般不通情理?还不快快请客人进里面坐?”邓月婷心有不甘,却不敢忤逆父亲。恨恨地瞪我一眼,娇笑道:“杨公子,里面请。”
那名女子在一旁局促不安,向邓仲微微一福,柔声道:“邓伯,奴家也该回去了,叨扰。”邓仲也不好挽留,说:“有空过来玩。”女子应诺,踏着莲步,往外面去。未及门口,先进来一人,与她打了个照面,却不是杜其风是谁。杜其风见是女子,笑道:“嫣然姐,要回去了么?”嫣然本来很惊慌,待看清来人,哪有拒人千里外的意思,说:“原来是风兄弟。上回多亏你帮忙,我和公公还没道谢呢。”杜其风呵呵笑道:“哪里,有事你说话。俺老杜别的本事没有,就只有一把子力气。”那边邓月婷喊上了:“风哥哥,王伯伐了几棵枯木,他侄儿又常不在,你去搭把手吧。”杜其风爽快应了,没有半秒的犹豫:“好的,我这就去。”嫣然推辞道:“杜兄弟,有我就行了,我们怎么好老是麻烦你呢。”杜其风已在往外走:“大家乡里乡亲的,你跟我客气啥,有说话这工夫,活都干差不多了。”说完,抬脚走了,不一会,又伸个脑袋回来:“仲伯,车我撂库里了,萝卜等我回来弄。”言罢,不见。
我们这里,邓仲不觉感慨道:“多好的娃啊,我要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是折十年阳寿也值了。”呆呆地出了神。邓月婷不依道:“您这是重男轻女,老封建思想。难道女儿对您和娘不好么?”邓仲疼惜地轻拍女儿撒娇拉着不放的小手,一时忘了我的存在,叹道:“积谷备饥,养儿防老。你大了,终要嫁人的。我和你娘膝下就你一个。我们百年之后,连个送终扫墓的也没有。人生凄凉至此,宁不令人泣零!”邓月婷红了眼睛:“女儿不嫁,一辈子守在您身边。”邓仲笑得很苦:“那怎么可能。好了,别闹了。你娘怎么样了?”邓月婷:“请郎中看过了,按着方子给母亲服了药。杜姨在房里陪她唠嗑呢。”邓仲才想起招呼我:走,去看看。
邓月婷头前带路,领着我们去了西厢,她母亲的卧室。还未迈进西厢门槛,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鼻而来。我蹙着眉头,没有几个人喜欢这味道。进去之后,发现房间采光不好,大白天也需要点灯。环视四周,除了那张显眼的古董床,还有一张二米高的立柜等。柜子年深日久的缘故,漆面黯淡无光不说,还散发着朽木的霉味,感觉不好。床头脚几上,坐着一位中年乡下妇女。因为风霜的洗礼和个人的不擅保养,她的皮肤粗糙暗黑,着穿和相貌平平,身上也没有任何贵重的饰物。
床上一位,背靠衾被,头束毛巾,云鬟堆雪,雾鬓染霜。比起底下那位显得苍老一些。以小邓和父母的年纪差,邓月婷应该是老来子。民间俗传:老年得子,必乃积善之家。说有一对年逾七旬的木姓夫妇,三代单脉,香火无续。夫妻二个早年还拜佛求子,寻医问药。如今行将就木,已作绝望。乃散尽万贯家财,广结善缘。附近都称他木大善人,受他恩惠的不计其数。一日,木翁不慎跌倒昏死,迷迷糊糊间,见牛头马面拷着自己的灵体往黄泉路上去。到了阎罗殿上,居中坐着一位黑脸的煞神,堂下两边侍立无数的饿鬼恶吏。堂上王者打扮那人阅过木翁生前罪状,脸色稍霁,道:汝生平无大恶,念你积德救人无数,特赐汝阳寿一纪,可速回阳界。木翁伏泣甚哀:冥公恩德,小老儿铭感五中。只是不知何故,要小人断子绝孙,便是苟活世上,亦无生趣。王命长吏官:取木家族谱来看。看毕,说道:汝祖曾有奸淫大罪,今报在孙身,一啄一饮,不失公平。木翁哀号泣血,不肯回阳。王悯他年老,不肯发威,道:尔等凡人有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也罢,看你面上,明日自有人投胎到汝府上。言毕,长袖一挥,撤身而退。黑白无常给木翁灌下迷魂汤,猛地推落再生崖。木翁梦中惊醒,隐约有些影像,偏记它不起。果然,木媪有娠,十月期满,临蓐生子。夫妻两口惜他如金,轮流怀抱。此子聪慧异禀,后来连登三甲,侍养父母终老。
相隔日久,所传难免有讹,又以讹传讹。好比这则,凡是稍有生理知识的人都知道,女子五十几岁绝经,不复生育。七老八十还喜得麟儿,只能当作笑话来听了。(靠,笔者又欠骂了,同样的错误犯了不止二次,再三再四地跑题,休想读者见宥,活该吃鳖。)
闲话少叙,且说邓月婷如风儿一般钻进母亲怀里,又娇又嗲地腻声道:“母亲,您的头还疼么?”邓母慈祥地笑着:“只要你听娘的话,娘就不痛了。”另一个邓月婷口中的杜姨圆场:“月婷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怎么会惹你生气呢。”邓月婷抱之一笑:“还是杜姨了解我。”邓父插嘴道:“要说懂事,比起你家其风,她哪是个。其风这孩子,不是我说他,大沽镇上找不出第二个。弟媳妇,你就等着享福吧。”邓母也道:“因为其风,我们家老头没少抱怨我,没替他邓家生个儿子。他对你呀,羡慕的了不得。常念叨着要收其风做干儿子。”杜母泛起为人母的骄傲:“那是大哥看得起他。我们当家的去得早,我和风儿孤儿寡母的,不是大哥大嫂帮衬,他哪能长这么大。风儿早就把你当成他父亲了。”
我在一角,插不上嘴,作声不得。邓月婷搂着母亲的脖子不依道:“爹娘对风哥比对我还亲。我有时真怀疑,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邓父笑道:“这丫头,又在胡说了。”杜母道:“好闺女,姨疼你。”邓月婷笑道:“还是杜姨对我好,从此我只管您叫妈了。”邓母对杜母笑道:“别说,我家丫头和你比和我都投缘。莫如你带了家去,这闺女我们也不要了。”邓父打趣道:“要得。换风儿过来,我们爷俩一块住。”邓月婷道:“您真舍得?我要走了,谁给您捶背,谁陪您解闷?”杜母笑道:“他们才舍不得呢。这么一个人见人爱,聪明伶俐的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哪像我们家其风,又憨又傻,没心没肺的,还爱管闲事,整个一愣头青。哪个姑娘会看上他,老大不小的连媳妇也说不上。”邓月婷道:“风哥哪有您说得那么不济。好多姑娘对他有意思,是他看不上人家。”杜母道:我怎么没听他说过?邓月婷笑道:“还不是怕挨您训,不敢说。风哥的事,包我身上了。”杜母笑道:“好姑娘,姨谢谢你了。”邓父笑道:“放心,有我这个证人在,她赖不掉。如果她搞不掂,就让她嫁给风儿好了。老太婆,你说好吗?”邓母笑道:“好啊,要我说也别费那个劲找了,这丫头和她风哥哥一起长大,感情好着呢。其风的为人我放心,委屈不了她,妹妹,你说呢?”
我郁闷,真想大喊一嗓子:“女士们先生们,我是空气吗?行,我惹不起,躲得起。”准备闪人中。
杜母欣喜若狂,她早相中邓月婷这个丫头了,只是因为家道中落不好开口。现在可是良机:“好姑娘,你会答应吗?只要你点头,姨别的不敢保证,可是风儿我敢保证:你让他东他绝不敢西。他,我全听你的。”杜母几乎要跪下求她答应了。
刷, 刷刷,三道炽热地目光聚集在一个人身上。邓月婷被烤得全身发燥,脸色绯红。她不可能答应,正在找最好的措词把拒绝的伤害降到最低。
我的一只脚已踏在门外,我晕得不能再晕,这时候,她想起了我——需要我当挡箭牌的时候。邓月婷想到怎么说了:爸爸妈妈,杜姨,这里还有不相干的人,你们怎么能问我这个呢?
又是刷的一声,四道火辣辣地目光望我。坐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冷板凳后,也该轮到我上场了。不等他们请,我先打起退堂鼓:“你们继续,不用管我,真的。”但是,我的另一脚是迈不出去了,邓月婷早在后路上等着,胸有成竹地让我生气:“杨公子,来都来了。就这么走了,不是你的风格吧?”邓父老脸泛羞:“唐突贵客,有罪有罪。”二个女人,脸上则是问号:“老头子,他是谁呀?”邓父看着女儿:“你问月儿。”
以邓月婷对我的态度看,他也拿不准我和他女儿停留在哪一层:一个大老爷们都跑到女孩子家里来了,关系应该不浅了;可要说好呢,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