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兄弟,当然不必时时准备浴血战斗,只要知道这里所包含的深厚情义就够了。浴血而死有时并不可怕,最难的其实是努力相互温暖地活着。
我说的这对兄弟,里面有个傻哥哥,从小疯疯癫癫,随时随地被人欺负。当弟弟的个头长得小,却被保护哥哥的雄心激励得异常勇猛,只要他在,没人敢动哥哥一指头,他会用一切想得到的手段去恶狠狠地打上一架。有一次,他就把一枝英雄牌钢笔扎进了一个浑小子的嘴里。那枝钢笔留下的蓝黑墨水印渍,在那个浑小子的嘴唇上保留了很长时间,记录着他失败的耻辱。自那次打架事件之后,傻哥哥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几乎没有人敢惹他了。
时间过得飞快,兄弟俩跌跌撞撞地长大了。父母亲都是最普通的工人,收入本来有限,却赶上厂里效益不好,先是母亲下岗,接着是父亲工伤被冲床压断了一条手臂提前病退。养家的重任一下子砸在弟弟一人头上。傻哥哥不像小时那么疯了,却也只会嘿嘿嘿地傻乐,基本算是个废人。弟弟那时十六岁,哥哥大他两岁,看起来弟弟倒更成熟老练一些。弟弟冒用哥哥的身份,以十八岁的年纪顶替父亲接了班,开始了三班倒的工厂生活。弟弟眼里有活儿,技术掌握得快,又会来事儿,成长得很快,师傅喜欢,同事亲近,慢慢成了车间里一个不可小视的人物。可是,弟弟最大的苦恼在于钱太少了,家里三张嘴在等着供养,那年月的一点点工资哪里够用?
尘世里的城事生活所迫,弟弟开始在业余时间折腾各种小买卖。邓丽君的甜歌流行时,他就用双卡录音机翻录了大量磁带,用一只军挎背着到火车上去卖给南来北往的旅客。这小生意做得不错,他的翻录对象也由邓丽君而扩展到一切能找得到的流行歌手。一台双卡录音机已经不能满足大量复制生产的要求,于是添置了第二台、第三台……他在家里的小房间变成了一个手工作坊。若说盗版,他应该算是最早自发靠手工制作盗版磁带发家的人了。生产、包装、销售一条龙,弟弟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耐心地教会了哥哥如何操作录音机,让傻哥哥一门心思在家进行简单地复制加工作业,他在外面独闯社会。做生意让人活络,弟弟的心思渐渐野了起来,要做更大的生意。他从书上看来了一句话:生活的理想就是理想的生活。他的理想就是让全家人都能搬到楼房里去住,冬天能用上暖气,夏天能用上电风扇,把电视换成彩色的,把蜂窝煤炉子换成煤气罐。他的理想现在看来够朴素,在那个年代却奢侈。
本来,他跑火车只跑短区间的城市,后来就越跑越远,一直跑到了广州。那时全国流行一句话: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在广东,他做的第一笔生意是电子表,据说那边的电子表全都论斤卖,然后带回内地就成了高科技产品,年轻人都以腕上有此物为荣。哥哥虽傻,也知道流行时尚,于是左手右手各戴两块电子表,虽然各有各的时间,却给他带来了无穷乐趣。在傻子的世界里,时间忽前忽后,事件若有若无,又有什么要紧?接下来,他从广东那边带外国香烟、批蛤蟆眼镜、贩大包西装、倒进口电器……什么赚钱就做什么生意,见利就走,不分寒暑,不舍昼夜。没一年光景,他最初的理想就实现了。他开始有了新的理想,野心越来越大,开了服装店,举止做派也更像一个事业有成的老板。
有了钱,知道了钱几乎无所不能的力量,他得空就带着傻哥哥天南海北地去看病。他相信只要花足够多的钱,就一定会把哥哥的病看好,让父母在终老之前能放下一颗悬吊了一辈子的心,安心辞世。可是,几乎每一个他找到的名医都摇头称难,这世上能把傻病治好的大夫,他们说没有几个。钱花了不老少,无功而返,弟弟知道他这辈子的使命就是养着哥哥,一直到他生命终点。这个生命,在这世界上看起来是无用的,但对他而言,那是兄弟情义,是娘胎里注定的命运。他不能放弃,他必须坚持到底,并且要努力活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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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里的城事(2)
哥哥到了三十岁,忽然对男女之事感了兴趣,见着个女人就痴笑着不肯走开。有一次,他跟着个漂亮女人一直走进了女厕所,被警察抓进了派出所。弟弟带着钱去把他保出来,不放心,把他锁在家里,却差点锁出了毛病。他在房间里像头困兽,乱吼乱叫,自残身体,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在哥哥这个傻男人身上应验了这句话,看起来,是那隐秘而可怕的性欲把他给折腾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弟弟花钱从外面找了个女人领到哥哥房间里,让她的身体释放一下哥哥心中的那头狂野猛兽。女人一进去,哥哥就安静下来,一脸安详,像是等待抚摸的小猫。看起来,惟有女人才能让一个男人真正长大成人。那以后,弟弟就不断花钱带女人给哥哥。在他心里,只要哥哥乐呵安静,那就最好不过。他不知道,那时节,这样花钱找女人很容易带来大麻烦。
赶上又一年严打的时候,警察上门抓走了弟弟,罪名是组织卖淫。那年头,有钱本来就惹人注目,再加上这么明目张胆地找女人,那就更让警方不能容忍。按照从严从重从快的严打三原则,弟弟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在广场上开公判大会的时候,哥哥也去了。他脑筋慢,不完全明白眼前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含着一根手指头傻乎乎地东张西望。他看到弟弟被反绑着双手插着木牌子推到广场中央的时候,有些急了,涨红着脸要往前冲,被警察挡出来后满脸都是泪水。他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似乎知道都是自己给兄弟惹了祸。
十年之后的事情,我们都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这一家人都还好好地活着。弟弟出来后,摆摊卖猪头肉,哥哥打下手,生意也是像从前那样一板一眼地很像回事。哥哥还是那么傻乎乎地笑着,像是生活从来美好。弟弟经此一劫,眉宇之间的男子气倒越发十足起来。我们那小城里的姑娘们,都说他像《追捕》里的杜丘。她们还说,那哥哥就像横路敬二,绝配啊。
像一把刀子
一
刚听崔健的歌时,我们都把《像一把刀子》当做一个密码或接头暗号,谁能听得懂其中的歌词,那就是我们的同志。那歌里这样唱着:红彤彤的心它放着光辉照得我这双手红得发黑手中的吉他就像一把刀子它要割下我的脸皮只剩下张嘴不管你是谁我的宝贝我要用我的血换你的泪不管你是老头子还是姑娘我要剥下你的虚伪看看真的光秃秃的刀子它放着光辉照得那个老头子露出恨悔他紧皱着眉他还高撅着嘴不知是愤怒还是受罪不要着急我的宝贝我们天生就不是为了作对可我身上的权力就像一把刀子它要牢牢地插在这块土地你光溜溜的身子放着光辉照得你那祖宗三代露出羞愧你张开了胸怀你还伸出了手你说你要的就是我的尖锐你在流泪我的宝贝不知是脆弱还是坚强的美这时我的心就像一把刀子它要穿过你的嘴去吻你的肺……
二
一个画画的艺术青年爱上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孩。那女孩惯于逢场作戏,喜欢在几个男人之间穿梭来去,给谁都留下一点念想,却让谁也不能真正拥有她。艺术青年很苦恼,总是彻夜不眠,抽大量烟,喝大量酒,找人倾吐大量痛苦。为了讨得她的欢心,他甚至放下了艺术家的臭架子,跑到外面给餐馆画招贴,冬天在街头的脚手架上画广告牌,挣来一笔钱就去请她吃饭、买衣服、送各种各样的礼物。没用。她还是不能把自己完全整个绝对地交给他一个人。他绝望,继而愤怒,用美工刀捅了她三十六刀,然后自己从最高的一幢楼房跳下,用鲜红的血画了最后一幅作品,名字叫《爱无能》。然而,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切全都发生在想象里。艺术青年在行动上表现得很懦弱,只在想象中把自己变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在现实里,他只是变得越来越消瘦,最后在川地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
三
我的师兄唐欣在他的诗里写道:在兰州好些少女操着方言多半小伙藏着凶器。有两年时间,街头上经常能撞到打架事件,一群半大孩子只为一个眼神就可以动刀子,或是拿摔去瓶颈的啤酒瓶子捅人。他们的身体里藏着一个黑暗暴力的神。晚上八点半,我的朋友韩松落在街头被人抢去手机。他说,这城市深处有一种野蛮的力量。当然,这个城市也没有那般恐怖,只是人们牢牢记住了那些夺魂时刻而已。有人说过,什么是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本来面目之后还能继续热爱生活。一个深藏于西北腹地的不发达城市,暴力几乎成了世俗生活中的一种传奇,或者神话。人们需要刺激,以便感知当下生活的平和与美好。
尘世里的城事(3)
四
一起入户谋杀案中,局长、副局长、处长及局长夫人全都死于杀手枪下。案子一直没破,各种谣言却传了出来。城市就是这样,由事件及谣言构成。那些谣言说,这个局的大楼没盖好,那么高,却又那么薄那么锋利,分明就是一把刀子竖在半空中。那座大楼的前面,是这城里最大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