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唱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写了小团圆媳妇被虐待致死的悲惨故事,在孩子的记忆中最后化成了一个凄婉的传说:
据说,那团圆媳妇的灵魂,也来到东大桥下。说她变了一只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的就到桥下来哭。
有人问她哭什么?
她说她要回家。
那人若说:
“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听,拉过自己的大耳朵来,擦擦眼泪,就不见了。
若没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鸡叫天明。
在萧红的作品里写到死的地方不知凡几。一九三○年,萧红和陆振舜来到北平求学。那一年的冬天,这个当时叫张乃莹的姑娘在房中了煤气,突然昏倒了。朋友忙乱了好一阵子,她才苏醒过来,后来由这件事大家谈到了“死”,乃莹说:“我不愿意死,一想到一个人睡在坟墓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多么寂寞啊!”她说:“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从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从日本回来,现在的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如此一路走来,鲁迅先生死了,爱人离去了,在日本人的炮声里,她走到了三十一岁的冬日。这个冬日,就像臂膀。她愿意休息一下再赶路,但睡着了谁知道就不醒呢?她有许多的惦念。在内地陷入战火的时候,她来到香港。她是在这里等待最后的结局吗?《呼兰河传》写出了,她的牵念是什么?
临终的眼:萧红(8)
一九三八年,萧红和冯乃超的夫人一起离开汉口。此时她已经和萧军分手,但怀着他的孩子。在宜昌,同伴病了,萧红一个人在天还没亮的码头被绳索绊倒,虚弱到无力站起。于是就躺在那里,事后她向朋友说:“然而就这样死掉,心里有些不甘似的,总像我和世界上还有一点什么牵连似的,我还有些东西没有拿出来。”据骆宾基说,写作《呼兰河传》的决心和最后的腹稿也许就是在这时候形成的。最后,她借助一个赶船人的帮助站了起来。
一九四一年春,史沫特莱回国途中路过香港,特地来看望萧红,萧红正患着肺结核。那时,肺结核几乎是个不治之症。盘尼西林刚刚被使用,但价格极其昂贵,打一针就要倾家荡产,穷困的萧红怎能用得起呢?
史沫特莱劝萧红离开香港去新加坡。因为日军必定要进攻香港和南洋,香港至多能顶半个月。史沫特莱把萧红送进香港玛丽医院。不久,史沫特莱回国去了,萧红的病又一天天加重起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军开始攻打香港。
一九四一年圣诞节,香港沦陷。在沦陷的前两天,萧红旧疾复发,又住进了医院。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三日,医生怀疑萧红患了喉瘤,给她开了刀,开刀后才知并非此病。萧红知道自己再没有复原的希望,但她又有着强烈的求生愿望,因为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骆宾基来看她时,她说:“我本来还想写些东西,可是我知道,我就要离开你们了,留着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去了……”她的眼睛湿润了,又低声说:“这样死,我不甘心……”
医院中所有的外籍医生都被扣留在日军集中营里,其他医生和修女或是被抓,或是逃走。第二天,医院被日军接管,挂上了“大日本陆军战地医院”的牌子,院中所有的病人都被迁走。这一天清晨六时左右,萧红就昏迷不醒了。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十一时,萧红病逝,年仅三十岁(虚岁三十一岁)。
我们应该说是战争戕害了萧红。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萧红绝不会这么年轻就死掉。是战乱毁损了萧红,这笔帐是应该记在日本人的账簿里。
这是一九四二年的一月,萧红三十一岁。在日本人的枪刺下,生命变得飘忽,如风中之烛,战争掐灭。
一声天鹅的绝唱,凄厉哀痛。这美的消逝,是对战争的控诉还是对命运不公的抗议?身边没有一人的萧红,在日本人来的那个长夜里,外面的军靴马嘶,是怎样折磨着她的神经?她从东北日本人的手掌挣脱,最后还是死在日本人的占领地里。萧红的病不仅与战乱生活有着直接关系,而且,重病的她如果不是被日军赶出医院,也不会死得那样快。
《呼兰河传》里写道:“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长大,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老了,老了也没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躺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着,那是自古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太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至于那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萧红不是佛教徒,但她让我们看到了生老病死的轮回和四季的交替,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没有理由,没有说道,但内在的悲悯却让我们感到战栗。毕竟是生命,鲁迅在“三一八惨案”后,一连几天无法吃饭。在十八世纪法国政府*新教徒时,流亡国外的布鲁逊博士因为过于痛苦而大病一场。这里的厌食和生病,都是一种心灵的良善和悲悯。对萧红的死呢?临终的眼,一定是苍然无助。那里面还能储藏着湿润的水吗,怕是干涸了。每每想到萧红的死,我总会有荆棘鸟的绝唱在心头回旋。不仅仅是哀感,里面有血丝的美与痛。
萧红死后两年,诗人戴望舒拜谒萧红墓,写下《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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