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数字不只是检查、撤职、处分的问题,而是要判刑、坐牢、甚至是杀头的问题!
杨诚的话有些令人可怕,中纺公司总经理郭中姚的话似乎更令人恐怖:
“……哪儿都一样,真查就真有问题,不查就没有问题,小查是小问题,大查就是大问题!”
查与不查,是死是活,有问题没问题,有责任没责任,是检查还是坐牢,是处分还是杀头,看来焦点就集中在这里!而关键的关键就在领导身上!
就目前来看,这关键的关键很可能就在你身上!
或是流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或是货真价实,或是败絮其中;或是苟且偷生,或是一世英名;或是万人所指,或是八面威风!
非此即彼,别无选择。在这个问题上绝没有任何中间道路可走。
怪不得人们一提起这事来,全都是一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怪不得一个堂堂正正的常委会竟然能开成这个样子。
……
李高成一边想,一边默默地走回会议室。
当他在位置上坐稳,终于抬起头来时,才发现会场上竟是这样的沉寂,紧接着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一下子警醒了起来。
他明白,此时此刻他必须表态,必须把自己所有的观点和看法全都明白无误、清清楚楚地给大家讲出来。
第一,中纺的问题确实非常严重。
第二,中纺的问题已经不能再拖了。
第三,中纺的问题必须尽快落实和调查。
第四,中纺的问题如何解决应该尽快给中纺的工人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
十六
常委会一直开到中午一点四十分左右才结束。
中间没有休息,没有吃饭,也没有人提出休息和吃饭的事情。
李高成在会上的表态性发言仅仅只有十分钟,却极大地影响了会场上的气氛。
李高成一说完,杨诚马上表态完全同意李高成的看法和观点。
两个人的意见一统一,会场上立刻就热烈了起来。人们竞相发言,有激烈的,也有稳妥的;有偏激的,也有保守的。但大的方面基本上都一致,那就是必须下大决心,尽快彻底解决中纺的问题。尽管大部分人的发言也都还是老一套,什么国有企业的问题是个普遍性的问题,我们应该以中纺为例,真正找到解决国有企业问题的规律性;什么工人有工人的想法,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对两方都应该正确对待、正确理解;什么解决问题应该本着发展企业、扭转困境的目的,不要采取一棍子打死的态度,一下去就让领导干部全都靠边站,就认定他们有这有那的问题,既要调动工人们的积极性,也要保证企业领导的合法权益……等等等等。然而不管怎样,大家都表现得非常积极,表现得非常关心,表现得非常有责任感。
会场上一冷一热,气氛的反差如此之大,让李高成深感意外。不过渐渐的他也就有些明白了,这一切的变化也许还是因为那个电话的作用。他接了电话一回来就表态,市委书记也一样急急跟着表态,极可能就是那个电话的效力,因为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个电话肯定不会是一般人打来的。
于是人们也就笃定地认为,一定是某个领导来了指示,所以才让两个领导有了这样的变化。
主要领导人有了变化,主要领导人的意见一致了,大家自然也就没什么可顾虑了。领导的意图明确了,大家也就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于是会场的气氛自然而然地就热烈了起来。
看着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李高成的心态却始终是悲哀的,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这些人都怎么了?那种责任感和忧患意识都到哪儿去了?一个数万人的企业连工资也发不了,他们心里好像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然而某个领导的一句话,或者某个领导的一个什么意思,却能让他们整日放在心上,一刻也不敢放松,一刻也不敢怠懈。数万人的生死存亡好像与他们并没有什么根本的联系,然而一个领导的态度却可以决定他们的所有行动和思想。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是为了领导?还是为了这个国家、这个政党、这个国家的老百姓?他们好像已经没有了这方面的意识,于是对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迟钝了、麻木了。
如果连这个也颠倒了,连这个也分不清,连这个也可以麻木不仁、依违两可,那么你们这些领导干部的存在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你们的所作所为又还有什么意义?
李高成突然感到,一个国家,一个政府,要真正做到民主、公正、道义、平等、公开、透明、正直、正义……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到了中纺老厂长原明亮的那句话:
“我干了一辈子了,什么事情也看清楚了。像咱们这样的国家,尤其是像咱们现在这样的体制,关键的关键就在领导身上,最最重要的问题其实就是干部问题。一个单位必须领导干部本身过得硬,如果领导干部本身出了问题,这个单位也就彻底完了,没有别的,就因为在这个单位里并没有人能管了他们。只要上边的人不管,下边的人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那么,我们呢?
作为一级政府的主要领导出了问题,上边若要有人撑腰,那么这些下级们又能拿你怎么办?而一旦这个政府的主要领导出现问题,那么这个政府岂不就非常非常危险了?
多少年了,我们同社会的关系好像一直就是这样:领导干部管理社会全靠个人的素质和魅力,及其本身的自我制约能力。所以就常常会出现这样的一种现象,一个好的领导干部,可以让他所管辖的区域艳阳高照、莺啼燕语;而一个坏的领导干部,则可以让他下属的地方天愁地惨、疮痍满目……
数以万计的工人们在啼饥号寒,而我们却在斤斤计较着个人的荣辱得失、仕途升迁。久而久之,我们还有什么领导能力,又还能去领导谁?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了这么多,也许是因为前天晚上工人们给他的印象太深刻、太强烈、太难忘了,所以才会引起他这样的思考和忧虑。
他也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常常会出现这样自相矛盾的举止和想法,而且反差竟会是这样的大?每当他见到听到工人们的眼泪和工人们的倾诉时,他就会不由自主、毫不犹豫地站到工人们一边,发誓要为工人们的利益而去斗争和奔波;然而转过来当他听到看到公司领导的汇报和难处时,却又让他感到是这样的值得同情和感同身受,总是觉得他们太难太难了,应该给他们以宽容和理解。面对着这样的感觉,究竟是自己的立场有了问题了,还是自己的感情不对了?
看来他真的得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了。
尤其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眼前的这些常委们身上,那就更是大谬不然、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