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成耳旁不禁又响起了吴新刚刚才对他说的这些话。吴新刚其实说得太委婉太客气了,因为不管怎样,你是市长,他是秘书,所以吴新刚并没有把那些最严厉的话都给你说出来,但这些话里的潜台词你应该是能感觉得到的。又想落个反腐败的好名声,又想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人也不伤害;不只要让老百姓高兴,还要让所有的人甚至那些有问题的人都感到满意。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世界上的好事就只让你一个人全占了?
究竟是太聪明了,还是太卑鄙了?
成千上万的工人面临着失业,成百万上千万的资金面临着流失,那么多为国家干了一辈子的工人在痛苦中挣扎……而你却在这儿缠绵悱恻,患得患失,以至于日坐愁城,束手无策!
究竟是太麻木了?还是太无能了?
老百姓要是知道你其实就是这样一副样子,又怎么会成百上千地到医院里来看望你?昧了良心,就等于是在欺骗。欺骗了你自己,也就等于欺骗了所有的人!但自欺欺人的最终结果,那就是只能被所有的人所唾弃。因为欺骗老百姓就像不让老百姓说话一样难,是金子是黄铜,是银子是生铁,迟早都会让人们看得清清楚楚。历史的惩罚其实是最残酷、最不留情的。
渐渐的,李高成就好像从梦乡中清醒过来一样,又慢慢恢复了理智。
“……爱珍,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李高成轻轻地问道。
“你觉得我那些话是假话?”妻子满含深意地看着他反问道。
“你说你宁可没了一切,也绝不能没了这个家……”李高成仍然轻轻地说道:一你真是这么想的?你真的愿意这么做?“
“那你觉得呢?”
“爱珍,既然这样,那你就听我一次吧,辞去反贪局局长的职务,另调个地方吧,行么?”李高成说完这句话,然后怀着一种深深的期待、热望、担心、忧虑……直直地盯在妻子的脸上。
妻子像吃了一惊似地瞅着他,明快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暗起来。
“……为什么?”妻子像没听明白似地问道。
“为什么……”随着妻子脸色的变化,李高成终于再次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终究还是一场幻想,但他仍然有些不死心地说,“为我,为你,为咱们,为孩子,为这个家。”
“那就以牺牲我为代价?”妻子有些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怎么能这么说?”妻子感情变化的迅速,着实出乎李高成意料之外,“我根本没有这种意思。”
“你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还说没有这个意思?”从妻子眼里逼过来一种寒意和鄙视。
“……一个反贪局长对你真的就那么重要么?”李高成觉得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不当反贪局长了,怎么就会对你是一种牺牲?”
“那你说说,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什么?是我干得不好吗?还是我干出什么错来了?就算没有你这个市长,我在检察院干几十年了,这个二级副处,轮也轮上了,又凭什么平白无故、随随便便地就不让我干了?你以为这是因为你,我才干上了这么个反贪局长?咱们平心而论,这几十年了,你什么时候真正地考虑过我?又什么时候想方设法地提拔过我?你什么时候不是压我,劝我,一再地四处游说不让人提我?这些年,你手摸胸膛好好想一想,咱就凭良心说,我牺牲的还少吗?而如今,仅仅就只是为了你一个人的利益,又要让我离开熟悉的工作岗位,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你究竟是觉得我太坏了,还是查出我什么问题了?我就是真有问题,轮得上你来处理吗?你有什么权力跟我说这些话?刚刚出了点事情,就马上想免掉自己的妻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一点儿也不感到内疚?一点儿不感到难过……”
妻子反应之强烈,再次让李高成感到意外和吃惊。他一直等到满脸嗔怒、满腹怨气的妻子的情绪有些平缓下来的时候,才努力使自己显得温和而又耐心地说道:
“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你说的这些我也并不是不清楚。你为这个家庭做了那么多的牺牲,我打心底里感激你。一直到现在,即便是在你身上让人感觉到已经出现了那么多的问题,我仍然并没有从根本上怀疑你,或者想否定你。说实话,自从中纺的问题一出来,让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你,让我丢不下的也是你。我从来也没往深处想过,也从来不敢往深处去想你真的会变。没有别的,就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有时候我常常会莫明其妙地想,如果我的妻子是干净的,是清白的,谁要是再对我的妻子说三道四,我这辈子饶不了他,下辈子也一样饶不了他。我真心实意地希望我的妻子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但问题是,究竟谁能给我一个肯定的保证和答复?你能吗?就算能,你的保证和答复能让人心服口服,能让人深信不疑吗?你知道么,现在社会上对我们夫妻两个各种各样的议论有多少?尤其是在领导层内,又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在这种时候,我想我们应该有一个表示,应该有一个举动。而不管对你还是对我来说,这种表示和举动也都确确实实是一种牺牲。但这种牺牲对我们来说,是值得的,也同样是应该的。你在东城当反贪局长,而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就在东城,正是你的管辖范围。现在中纺上访告状的工人干部越来越多,中纺工人的情绪也越来越大,事态已经严重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这样大的一个国有企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是市长,你是反贪局长,而中纺又是我们共同呆过的地方,那里的主要领导都是在我手里提拔起来的,我们一家同中纺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又是你的这一套,又是你的这一套!”妻子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以前我就给你说过的,中纺发生的一切,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第一你就不该查,国有企业改革带来的大震荡才刚刚开始,怎么一下子就受不了了?一发不了工资就有人告状,一告状你就派人去查,这还有完没完?这样做你还让国有企业的领导怎样搞工作?怎样搞改革?有朝一日哪个国有企业破了产,那还不闹得天下大乱?这社会还能稳定得了?第二我也给你说过的,就算有问题,那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在中纺的时候,这些领导干部不都好好的?你离开了,他们有问题了,这跟你又有什么直接关系?你能保他们一辈子?人是会变的,谁能保证他提拔重用过的人永远不会出问题?如今你查谁查不出问题来?等查得只剩下你一个清官时,这个社会上还会有你么?你以为你就是那么干净的,一点儿问题也查不出来?还有,问题刚刚一出来,刚刚一有人告状闹事,就先自个乱了阵脚,做贼心虚,惶惶不可终日,好像你有多大问题似的,就要把自己的老婆先给免了?我以前给你说过的,让你不要查不要查,你就是不听,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有多大本事?这下好了,不应了我说的吗?一查不就查到你自己头上了?八字不见一撇,就先把老婆给牺牲了,等到真的要是查出什么问题来,那还不把你查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是不是非得把你这一家子全都查得贴进去才回头、才死心?我真不明白,就是到了现在也闹不明白,中纺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查,为什么要管,为什么要插手……”
听着听着,李高成也终于明白了一个无可变更的事实,妻子也仍然还是她自己的那一套。你的这一套,和她的那一套,至少从目前来看,根本没有调和的可能,也没有可以调解的迹象。这就是说,说了也是白说,谁也别想说服了谁。正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谁也别想把谁拉过来。以她的立场来看,她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所以他们两个人目前相互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效和徒劳的,也许那一句话对他们两个人一样合适: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也正像老婆说的那样,不见棺材不落泪。
其实他已经给妻子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你是干净的,查一查又怕什么?只要你是清白的,那查出问题来又怕什么?如果你没有任何问题,干嘛又非把住这个反贪局长的位置不放?你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其实你就根本还没有闹明白,你要有了问题,还不就等于我也有了问题?你是我的妻子,你要是真的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别人又会怎么来看我?我即便是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又有谁会相信?你老婆干了坏事,你却说你不知道,只怕连三岁的小孩也不会相信你!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其实你们已经被紧紧地捆在了一起,生死攸关,两个人的命运也一样被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到了这会儿,妻子在耳旁喋喋不休的那些话,李高成早已一句也听不进去了。等到妻子不再说什么了,他才有些懵懵懂懂、仍旧不死心地问道:
“……爱珍,我这会儿只想听你一句话。这病房里现在也就咱们两个人,你给我说真话,在经济上,你到底有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到底有多大?爱珍,我只要你这一句实话,一句掏心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