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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1页)

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1)

1

算卦的瞎子给我批过八字儿,说我生来命硬,克父母。如果父母比我还要命硬,那我就活不长;反过来,父母没我命硬,他们就得一个个地让我活活妨死!这是一项多么残酷无情、恐怖可怕的判决呀!

父亲性情豪放而豁达,对这种玄奥的占卜和奇特的预言,既没说过相信,也没说过不相信,似乎并不怎么往心里放。

母亲却对瞎子的说法信以为真,当成是老天爷和阎王老子早就给注定的,牢牢地记在脑海中,心里边结了个解不开的疙瘩。她常常忧心忡忡地在父亲耳边唠叨,看咱这孩子,跟别人的孩子是一个样儿吗?这么小的人儿,后脑勺这么平,头顶上的旋儿这么正,眉毛这么粗又这么黑,眼睛这么黑又这么亮,槽牙长得这么快、这么齐!……他准不是个平民百姓鬼魂儿托生到咱家来的!

对此,母亲特别固执己见。在短短的时间里,她给我拜认了好几个光棍汉和“绝户头”的干佬儿。在她看来,因我“命硬”将给他们带来的灾祸,就好似是一件沉重的东西,让别人分担分担,自己身上的负载就小了些,轻了些。分担的人多了之后,或许就可以免除。

她甚至让我给街头的野狗作揖,给临往屠宰场送的肥猪下跪。说那狗到处挨打,为我减轻苦难折磨;说那猪吃一刀子,就代替我,或者替我的父母经受了死亡。

2

母亲的娘家很穷,除了耕种坟茔周围的一点点梯田薄地外,外祖父依然得到附近的山村做月工或打短工,外祖母给旱店子或洪水庄的地主当老妈子。他们早出晚归,我母亲带着她的两个小弟弟看家,也看坟,守护住薄地上长着的豆荚、倭瓜和别的作物果实不被人偷走。

母亲终生念念不忘的是一位在北京念“大书”的“洋学生”。那学生家里是个大财主,家里人不让他干活儿,不让他管事儿,吃饱饭呆着不出门惹事就行了。为了拴住他,给他娶了个也是财主家的特别俊的媳妇,媳妇还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可他总是不高兴,不肯在家里睡暖床热被、吃鸡鸭鱼肉、守着娇妻爱子,连绫罗绸缎的衣裳都不爱穿。他经常到山沟里的乡村串门儿,身上是布衣布裤,脚上是布鞋布袜,只有手上总提着一条亮晶晶的“文明棍儿”。他常到坟地找我的外祖父来聊天,对我的外祖父特客气,笑模笑样地说话,称“您”,还把我外祖父说的那些“颠三倒四”不成句不成文的话,用铅笔记在小本子上。他很喜欢我母亲,管我母亲叫“小妹妹”。我外祖父不在家的时候,他就跟我母亲聊天。那么一个有学问的人,跟小孩子,跟一个穷看坟的小孩子也有说不完的话。他求我母亲教他用高粱秫秸皮儿编蝈蝈笼子,用兰草编蛤蟆、编花篮儿。他答应我母亲等到冬闲的时节,带我母亲到村里去,跟一群穷人家的闺女学认字儿、写字儿。

过往行人,特别是那位好心肠的“洋学生”,在坟地茅屋前的瓜棚豆架下所留下的言谈话语,对于我的母亲——在当时只是一个长在偏僻的山沟里、穷看坟的闺女来说,不仅抵消了不少生活的孤寂,填补了头脑中的许多空虚之处;尤其重要的是,使我的母亲受到非同一般的思想熏染和风习影响。她再不肯用长长的布条子裹脚了。外祖母给她缠上,她就偷偷地抖落开。为着这种不遵守传统规矩的行为,她的脑袋经常被笤帚疙瘩打得小包刚下去,大包又跟着起来;身上也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总不见彻底消退。结果呢,她人长大了,脚也跟着长大了。那个时代,大脚女人是很难找到好婆家的,何况又是个最贫穷、最低下的看坟人的女儿。外祖父为这件事发愁,急得没办法。在万般无奈的情形下,只好委曲求全地给她找了一个傻子做丈夫。她决不屈从,决不肯不舒心地活一辈子。就在要成亲的头天,一个月黑天的三更里,她逃出坟地的茅草屋,逃出山沟。

母亲只身一人,逃到将近百里以外举目无亲的陌生地方,本指望能找到那位姓秦的“洋学生”帮助,不想从看门人那里得知他被诬为俄国人的同党,杀了头!

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2)

看门的老头儿见我母亲可怜,诚心诚意地劝她跟他回家。

这老头儿姓梁,自称是个“命大”之人。就在我母亲到了看门老头儿家不久,刚刚上炕端起饭碗,偏巧来了一位好几年没有登过门的侄子。

等到串门儿的侄子一走,老两口就咬起耳朵根子,然后老头儿对我母亲说,刚才来串门儿的我那侄子,你看咋样?我估摸着准可你的心。

母亲也觉得“巧”。因为她第一眼见着那个串门儿的人,就觉得顺眼,面貌作派极像那位善良心肠、好性子、有学问的秦先生,听他一阵子热烈的谈论,越发觉得相似。她认为,这非同一般的事里,俩人肯定有缘分,应该成为夫妻。

三天之后,母亲被看门人和他的老伴儿简单地打扮一番,借一辆牛车,送她跟我的父亲拜了天地。

母亲常常无限哀怨地说,我这一辈子,就过了两年的舒心日子,前边和以后,没有舒心过一天!她所说的两年,是指跟父亲新婚后的两年。

那会儿,父亲的“立场”、“观点”和“态度”,显然跟母亲是一致的。否则,凭他那一个大院两间房屋和二十亩土地的庄稼主儿,又是个模样不丑、身体不孬、性格爽直活泼的汉子,找个门当户对、符合规矩的闺女续为“填房”,绝不会有多大难处。他并不识几个字,却几乎自发地跟京里卫里的一些新派思想遥相呼应,特别好追“时兴”。他对受难的人极富有同情心,尤其对受难的女人。同时,他也渴求一种感情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自由。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暴躁,暴躁一阵儿,就像干柴猛烈烧过,立刻声止烟消,剩下的只有给予人的温暖。他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要不然,他不会在那种时代和那种环境里做出一件震动全村的事儿:每当母亲做饭,只要赶上回家,他就要帮着烧火。当母亲生了我的姐姐以后,不仅劳累,而且行动不方便的时候,父亲总是主动早起,替母亲抱柴、舀水,把早饭做熟。母亲吃饭,他就帮助带孩子。这件奇闻在村子里传开,“让人笑掉了大牙”。我的爷爷听到之后不相信,掐着做饭的时辰,悄悄溜进路南西头的小院子里一看,果真瞧见我父亲正“像老娘儿们那样撅着屁股”烧火。

爷爷被气得浑身发抖,抢过火棍子要打父亲:不要脸的东西,你还像个男子汉吗?

父亲抓住烧火棍子的另一端,抢白我爷爷:男子汉咋的?男子汉不吃饭行吗?要吃饭,不烧火,能生着吃吗?

爷爷说,烧火做饭,是老娘儿们的事儿呀!

父亲说,您看看,咱家的老娘儿们啥也不干,躺在炕上呆着了吗?

爷爷扭头看一眼,瞧见我妈正跨坐在炕沿上,一边奶着我姐姐,一边忙着做针线活儿。他没话可说,只好一跺脚,松开手,自己给自己下台阶式地骂了几句,故意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父亲接茬儿做饭,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3

可恨的水灾和兵灾,破坏了乡村的宁静日子,扰乱了人们自得其乐的心绪,改变了、甚至扭曲了不少正经庄稼人的人生道路。

这一切,都极为明显地影响着父亲。他渐渐变了,不安于守着妻子和孩子苦熬岁月。在一场大水过后竟然丢下妻儿老小,偷偷地离家外出了!  对父亲的行动,母亲很恼火,也很伤心。尽管父亲到赵各庄煤矿落下脚之后,就立刻往家里写来信,没过几个月又托顺路的同乡人捎来钱,母亲仍然不肯原谅他。

大水过后,压在土地上的积水渐渐消退,较高的地方露出了地皮。

面对一切灾祸都逆来顺受的庄稼人,见此光景,立刻活跃起来,纷纷踏进或锳进又脏又臭的泥水中间,奔到属于自己家的地界里,打捞泡倒、沤烂的秫秸秆和粮食穗子。于是,村子里立刻浮动起一种类似丰收年收割打轧的忙碌气氛。

母亲受到这种气氛的牵动,想到自己家的土地、地里的庄稼,她不声不响地磨快了镰刀,找齐了绳子和扁担,掩上门,拉着姐姐到村子当中、路北大槐树下的我大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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