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巴不得快点从御书房溜走,又舍不得苏晏,擦身而过时,迅速附耳叮嘱一声:“完事了来东宫找我!”又瞪了一眼面带揶揄笑意的豫王,这才走了。
苏晏在御前不敢造次,只当没听见太子的命令,鼻观眼眼观心,垂手站着。
景隆帝起身从桌案后踱过来,负手站在苏晏面前,问:“豫王与太子所言,可属实?”
“……属实。”
苏晏用余光窥了窥天子八风不动的脸色,补充一句:“基本上。”
皇帝轻叹口气:“密室之内唯有你我二人,所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管放心说真话。杀奉安侯的刺客,是否受你指使?”
苏晏理直气壮答:“不是!但那名刺客,与臣的确有过数面之缘。奉安侯奸杀了他姐姐,害他家破人亡,他要去报血海深仇,也是情理之中。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你是不是,觉得朕明知奉安侯欺凌百姓、多行不义,仍因他的国戚身份而包庇他?”皇帝又问。
苏晏不假思索道:“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朕玩弄权术,将这些国戚勋贵、文官武将、宦官和锦衣卫放在秤盘之上,将他们像秤砣似的拨来拨去,好稳固君权,维持朝堂诸般势力的平衡?”
“……”
见苏晏不吭声,皇帝淡淡一笑:“你不敢说。也是,你这么聪明,知道什么可以追根究底,什么要装聋作哑。但是苏晏,朕要告诉你——
“朕从未把你放在秤盘上称斤轮两,也从未将你当做一枚衡量轻重的筹码。”
苏晏蓦然抬眼,直视景隆帝端雅宁静的面容,脱口道:“皇爷……”
“你不信?”
“不,我信。”苏晏心底有股难以言喻的暗潮在涌动,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胸壁,发出令人眩晕的回响,“皇爷厚爱微臣,即使臣屡次行偭规越矩之事,发惊世骇俗之言,也从未因此见责。反而处处维护臣的尊严,让臣的理想抱负有了得以实现的契机。臣对此感激不尽,却也……无以为报。”
他艰难地吐出“无以为报”这四个字时,皇帝不禁闭了眼,凝涩短短几息后,霍然睁开:“既然报答不了朕,那就报于天下吧!”
苏晏听出皇帝话语中割舍与成全之意,感佩至极,伏地行了个大礼:“臣苏晏……谢陛下成全!”
他发自肺腑的感谢,像锋利的铁丝勒进皇帝的心脏,割出细密的伤口,并未流多少血,留下的隐痛却绵绵不绝。
皇帝深吸口气,弯腰扶起他。
苏晏感觉手臂被触碰到的地方,灼热得惊人,皇帝掌心的温度仿佛渗透官服与皮肤,一直烫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难以自抑地向前趔趄了一步。
皇帝难以自抑地合拢了双臂,将他抱住。
两人彼此都心想,这个拥抱不应该,就像好不容易凝结的冰层不该踏破,否则将无处落脚,跌入欲望的深渊。
然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从大仁大爱与沉重责任中被冲刷而去的些微温存,在这极短暂的私人时光里,挽留一点,眷恋一点,又何妨……
苏晏轻轻挣动了一下,皇帝似梦初觉地松开手,转身按住了坚硬的案头。他微喘了几口气,说:“弹劾的折子朕可以留中不发,朝会上的抨击你的众臣,朕可以逐一驳斥。可太后那边……朕还不能一味地保你,那只会将你推入更危险的境地。自古以来,天子盛宠之臣,越是大张旗鼓天下皆知,越是没有好下场,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臣知道。无论皇爷如何裁决,臣都甘心接受,绝无怨言。”苏晏轻声道。
“卫氏一族锋芒正盛,背后又牵扯到一些……朕目前还不能明说的隐情。但总有一日,会彻底做个了结。在此之前,委屈你先避一避风头。”
“臣听皇爷的,皇爷怎么安排,臣就怎么执行。”
皇帝从桌案边上捡起一本折子,递给苏晏:“陕西巡抚魏泉奏请,说北敌屡入抄掠,马遂日耗,如今几无马可牧,不如撤除陕西行太仆寺,裁革官员。”
苏晏接过奏折,浏览后,皱眉:“自太祖皇帝推行马政,有官牧,有民牧,在各省设行太仆寺管理天下牧马。国库为养马所拨之银两,每岁耗甚,为何会到无马可牧的地步?”
“朕也想这么问问他。战马乃是一国军队极重要的战略物资,没有战马,何来骑兵?近几年来各地马匹数量日益减少,魏泉身为巡抚不想着解决问题,反而只想把这块官署人员一撤了事,难道要我大铭从鞑靼、西番手里花大价钱买马资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