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贞微微睁开眼眸,他在之前就劝过陈恒。今日大可畅所欲言,无论对错与否,都不会有人怪罪。他这个山长,很好奇自家的得意门生是选择直面还是圆滑的回避?
陈恒没有选择回避,他直接迎头走上去,坦然摇头道:“不能。亚圣所言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非虚也,实难也。”
台下传来轻微的议论声,陈恒也没叫这名秀才先坐下,自顾自继续道:“若天下人人为君子,天下自然可平。”
他停了停,供同窗们思量这句话,也给秀才预留出继续提问的空间。果然,这秀才又问道:“那亚圣又言人皆可以为尧舜,该作何解。”
这是出自告子章句里的话,本次院试的第二题,就是出自此文。陈恒才考过,自然不可能忘记原文。他点点头,拿着孔、荀两派后人争论的问题,抛给对方做解答,“此句重在为,否则又怎么会有人性善恶之辩。”
这道困扰天下大家许久的问题,当即就堵住秀才的嘴。可这只是堵住嘴,陈恒知道还得让他服气才行。
“人心思变”陈恒深吸一口气,想到那滚烫的四个字,“神魔同体。”
“善恶之分,一念之间,天上地下。”说完这十二个字,陈恒又把自己去年用一个义字,请出城内戏班、说书先生之旧事,说与众人听。
这批人大多都参与过救灾之事,对其中的变化很清楚。只是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种缘由,一时听的入了迷。待到陈恒说完,反问这名秀才,以及台下二三子,“即是如此,诸位学兄觉得,城中戏班的班首是义还是不义?”
秀才住口不言,他也在思考。若是说义,那为何要请。舍生取义,乃君子之风,当争相恐后,岂可避之。若说不义,最后人家还是来了,也是分文不取,无偿登台。这要不称义,义作何解?
秀才公有心想学名家的手段,用以势压人之论破解陈恒的说法。可看着对方炯炯有神的坦然目光,不自觉就按下心中的胜负欲,他拱拱手,自愧不如道:“学兄所言,在下心服口服。”
见场内还有人迷糊,陈恒咳咳嗓子,继续给他们讲解起其中奥妙。“人心思变,其无罪矣。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的意思,也在此处。”
台下有人,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当即眉宇一动,提笔记下。
“不论班首们,是如何想的。只要他们最后走出来,那就是义举。”
听着陈恒的讲述,那名刚刚坐下的秀才,紧张的抖了抖身子,额头下意识冒出冷汗。还好他没跟对方继续辩驳,不然也得败在一句论迹不论心上。
台上的陈恒,还在继续说,“是故亚圣所言,人人皆可为尧舜。释家又云:佛祖心中坐。都是一个意思。重要的是唤起百姓内心的良知,引导他们做出正道的言行。”
此话,有合了孟子说的用正道养浩然之气的意思,可谓答得精妙。陈恒收敛着神色,垂目沉声道:
“以权势压人,可得十年安宁。以刑法束人,可得百年安宁。百年后,反被其害。唯道德教化,才是长久之道。君子之风,在律己,在为民表率。书院的敢为天下先,也是这个意思。”
其后,陈恒又讲解了一个品德高尚的人,跟一个品德败坏的人,多数人都会追随前者的论调。给自己的观点做进一步阐述,以补充修其身而天下平的圣人语句。
当陈恒最后抛出人心思变,固念不可久,意不可持。人可为一时之尧舜,不可日日为尧舜。事有变,当有君子从旁引导的句子时,场内的气氛终于被推至高潮。
少年朗朗大气之言,只听的场内人神色俱是享受。裴怀贞坐在位置上,亦是眉开眼笑。带头拍起桌子,为陈恒的言论欢呼喝彩。
老夫聊发少年狂,山长的意气之举,当即被书院的学子争相模仿。讲堂内,传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只让外头路过的人也摸不着头脑。
待欢呼声消去之后,陈恒坐在原位,又接受了几个人的提问。其后的问题,大多集中在利与义上。
陈恒的解答,也尽量小心谨慎。这是引导众人从空谈派走向实干派的言论,他不希望自己的无心之失,就造成众人的曲解。
最后,当有人提问:“真的会有人人为君子的那天”时,陈恒忍不住细想,脑海里突然蹦出诗经的语句,索性就用它作答。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陈恒才念了半句,座下的二三子当即齐声道:“溯洄从之,道且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哈哈哈。”陈恒大笑过后,挥手道,“还需持之以恒,砥砺前行。”
见陈恒已经做出下课的手势,二三子这才起身,整齐的朝着台上的陈恒行礼,“谢学兄教导之恩。”
一言可为师,陈恒今日的讲解,确实对他们帮助很大。其中不少语句,足以回去后再仔细揣摩,好好开拓眼界。
陈恒没起身,因为他腿坐麻了。此刻只能强撑着笑容,保持着和煦的神色:“因有诸位,方有今日之幸事。”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无不摆起文人的风头。讲个乘兴而来,心尽而去的雅趣。待到他们走的差不多,薛蝌跟钱大有见陈恒还未起身,只用双手撑地。才看出他的窘境,纷纷笑着上前来搀扶好友。
“这才多久,你就受不住了?”
“说的什么浑话。”
陈恒听的愣神,他可是讲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啊,天杀的,也不知道哪个夫子想的场面活,一定要让人仿古礼开讲,美其名曰端正视听,怎么也不想想讲课人的情况。
“先扶我起来走几步,快快快,腿都要麻了。”
在好友的帮助下,陈恒哆嗦着起身,血液还未疏通之际。裴怀贞就在徐堇侯的陪同下笑着走过,“痴儿,坐累了不会站起来摇头晃脑吗?谁让一直坐着不动了。”
“啊?!”
不是,山长,你也没跟我说啊?!陈恒听的瞠目结舌,真是懊恼不已。自己刚刚装那么骚包干什么,不行就伸伸腿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