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秦异,原来,她所了解的,从来只是假象。
眼前的这个人,敏感记仇,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虚伪,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实的样子。
“你真可怜。”她说。
“你说什么?”秦异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说,你真可怜。我当年在阁楼上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可怜。”端阳尤记得那年初见,外面下着雨,天是一片灰蓝色,他瘦瘦小小的从车舆上下来,连撑伞的人都没有。
这么小就要背井离乡,到敌国做质子,真可怜啊,端阳当时想。
这些,大概都是他不愿再提的过往。
果然,他面色难看地制止道:“不要说了……”他已经是秦王了,她,怎么能这么怜悯地俯视他?
“兄弟相残,弑君鸩母,”她还说个不停,“孤家寡人。”
“够了!”秦异怒吼。
她叫他来,就是为了以平静的语气羞辱他、激怒他,逞口舌之快吗?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弑母?
郁结多久的怒火,他背负的真相,在这一日全部发泄出来,“你以为赵国的灭亡只和秦国有关吗?
“当年秦赵相抗两年,两国皆粮草短缺。赵国向燕国、齐国借粮,他们都等着坐收渔利,无人肯借!魏国甚至趁机攻打赵国,以报当年之仇!赵国无法,这才孤注一掷,与秦国死拼,最后战败。
“赵国的灭亡,山东诸国,韩、齐、燕、魏,没有一个逃得掉!你要一个个找他们算账吗!”
事实上比这还复杂,赵国的内因,也是压死骆驼的稻草。霍景病逝,霍桓一夜苍老。国难当前,赵竣还想着排除异己,趁机换帅。
丹陵之战,赵国全军覆没。
纵使如此,赵国的将士仍高唱赵国的军歌,不投不降。
武越无法,下令坑杀。
“武越坑杀士卒之事,我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我也因此惩戒了武越,革了他的太尉一职!”是赵竣那个蠢材,让一切走向不可收拾的地步,把赵国推向灭亡的深渊。一直到现在,他都主张善待赵国,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端阳觉得,秦异当了王之后,脾气好像变坏了很多,以前声嘶力竭的是她,现在换做他了。
“所以呢……”端阳静静听完秦异的滔滔大论,“现在的太尉,是谁?”
秦异不说话。
端阳轻笑。
他说得多好听啊。他革武越的职,到底是因为这些,还是军权?或者一箭双雕。这是他最爱的把戏。原来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端阳举杯,算是为他大权在握庆贺,讲起了她的梦,“我今天做了个梦,梦到阿翊他们来看我。可他们一看到我的装扮,就走了。”
“秦王陛下,”她这样称呼他,俯首在地,“我不想找谁算账。废了我吧,随便立一个你喜欢的女人为后。我不想阿翊以后来梦里看我,都要面对一个秦国王后的姐姐。”
一瞬间,秦异感觉到了一阵心痛。
他的心,原本是空落落的,好不容易塞了些东西进去,她又要剜去,然后告诉他,可以填些稻草。
她一向这么残忍。
“你休想!”秦异气得手抖,咬牙切齿地说。
哪怕腐烂成一团,他也绝不可能如她所愿。他宁愿她恨,也不要她如此心平气和、满不在乎。
甚至,跪拜他。
他不敢在这里多待,逃离了这里。
端阳直起了腰,看着面前行将熄灭的油灯。
果然,秦异不肯放过她,她死后都要和他合葬一陵。
同心的,死不同衾,异心的,生死同穴。
可她什么也不想留下。
端阳拿起灯,把灯油倒到樟木盒子里,一点火星滴了进去,所有信件,瞬间燃烧。
火焰过后,只剩一摊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