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岂止百口莫辩,像我这样听不见的哑巴就算是全身长得是嘴,数以千万计,也是毫无用处的。
站在洗手间外头,不知怎地一向公私分明、专注力收放自宜的我跑神跑得厉害,待我又听见范源进叫我,他那表情一看就知道应该不止叫我一回了。
(六)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范源进略垂着眼,点头示意,以口语佐手语,发根跟衬衫领子俱是湿的,整张脸看起来还是很热。
我莫名便联想起逢年过节前夕,母亲总得窝厨房一整天的时间自製那些形状优美、绵软可口的桃形寿果。
白净的面皮,鬍根不浓重,颧骨上未褪尽的那两抹红,恰似白嫩寿桃捏翘的桃尖上缀上的浅淡红花米。眼前人当前的状态就跟从蒸笼里取出还没凉透的程度差不多,不知去按,会不会也能q得弹指?
(註:红花米是一种封建时代就广为民间使用的红色食用色素,常用于汤圆粿糕类。)
应该的,请随我来。我也点头回应他,简单比了手语,转身领他回到我的办公室。
请他坐下后,我亲自冲了杯茶包泡的香片,他道声谢接过也顾不得烫直接送嘴边一口紧接一口的喝,刚刚的体力劳动并不寻常,确实需要补充水份。
我当时也没多想,没等他放下杯子旋又起身,又给他泡来一大杯冲剂式的柠檬味热饮。
微他命c,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过来,我以唇语回答他,端起自己给自己泡的黑咖啡。
「谢谢。」双手捧杯就口,这回他的谢意不再浮于表面,而是真正抵达眼里,透出淡淡笑意。
虽淡,却真诚。好似当我是路旁亭里那些好心给行者奉茶的居士,不记得我就是刁难他扛穀子弄得他一身行头狼狈不堪的准雇主。
我放下还有半杯的咖啡,边端详他每喝两三口就往嘴里吸凉气的模样边等他喝够了谈正事的时候想,这人真有二十八岁了?履歷表上明明写了曾有两份共三年的正职经歷,却比我更像刚出校门不久、举止涉世未深的大学毕业生,缺乏他这年龄当有的世故保护色。
大学毕业后,从美国游学归台,第一份工作是英翻中的翻译员,主要都翻什么性质的书籍?我看他掏出手帕擦好嘴抬眼笑望我,这才唇手并用的问。
「多数是些畅销小说,以及工具书。当初任职的出版社涉猎范围满广的,所以我经手过的文学种类有侦探、有惊悚、有宗教……不下几十种……出版社易主后,新的老闆有自己的班底,我们这班人马九成都被裁撤了……」范源进的手语不算嫻熟,慢慢比倒是比出不少不算常见的词汇,显见他曾在学习手语这份上下过功夫。
第二份工作是保险业务员,只干了八个月,问明他百般努力还是适应不了后,我总算问到我最好奇的领域了。
从寿险公司辞职后,你都在伊甸社会福利基金会当义工?我瞄了眼期间,十六个月,将近一年半。
「是的。」他的态度没有为善就欲人知的自得意满,黑亮的眼瞳很平静,不闪不避的看着我。
义工时期的工作内容,方便透露吗?我又端起咖啡,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人的学经歷虽然不算出色,就凭那身好力气,能当一年半义工的好耐性,还有一杯柠檬c就能浇息不忿的好性情,倒可以试着用用看。
不过,在录取他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当义工的。
「……我隶属的那组,辅助的内容主要是中台湾中小学这区间的听障生。我们会主动定期去家庭访问,去关切这些学生在各方面遇到的问题,包括课业、同儕、打工、甚至是异性交往等等问题……遇到比较严重,无法马上解决的难题会写成报告上呈,由组里开会决定要怎么处理……」
范源进停住手,见我还在等,想了一会儿又比:「我负责的个案,每一个,到现在都还保持联络。我将他们,都当成我的弟妹。」
果然是这样,我点点头,弯起嘴角,终于回他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手语就跟每一门语言一样,没有用心,没有常用,是无法学得好、用得顺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存着报恩的心去伊甸做回馈的;他写了十几份履歷表,只有来应徵我特助的这张表格上才这么写,要不是得证明他懂手语的来源与程度,他不会将当义工的这一段写在上面。
你最快几时能来上班?我朝他伸出手。
他挺直上身,也将手迎过来握住:「随时都可以。」
那么,明天就来吧。积压了这么一阵子,我也蓄势蓄够了。
「好的。」应该是觉得如释重负吧,他又笑了,笑容还挺大的,笑得眼弯唇翘。
「谢谢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