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鉴此时也正看向刘建深与江彬握在一处的手,大学时代,江彬时常在人烟稀少时偷偷想触碰何鉴的手,却都被不着边际地躲开了。何鉴不愿为了江彬那一点小家子气的浪漫冒哪怕一丁点儿有损名誉的风险。尽管看到江彬失落的表情偶尔会有些心痛,但很快那少得可怜的情绪便为追名逐利的渴切所取代。
何鉴要往上爬,要他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要掌控命运的实在感。如今,他终于渐渐接近了曾经定下的目标,却发现他的身子里仿佛寄宿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
白日里,他周旋于职场的尔虞我诈处心积虑地立于不败之地,而夜里,却又被一个脆弱的灵魂所主导,无可抑制地回忆着过去那三年里忽略的点点滴滴。他以为不曾在意的诸多细节,竟会在夜里栩栩如生地重现。
比如大四那年冬天,他悄悄为了出国的事而忙碌着,期间让江彬将一件呢大衣送去学校的洗衣房,结果因为混洗的关系沾了不少其他毛衣的纤维,有些洁癖的何鉴便说不要了,随意地扔在宿舍,转而去学生会忙碌。待傍晚归来推开宿舍的门,却见江彬坐在床边,用封箱带小心翼翼地替他粘走大衣上每一根细小的纤维……
江彬低垂着头,神色是如此专注,何鉴却觉着心里有股无名之火腾上来,连带着语气也变得森冷:
“都说不要了,你做什么?”
那突如其来的质问令原本带着些憧憬的江彬动作一滞,随即抬起头来,拽着那大衣眼中交替着委屈与惶恐。一瞬间这神情与记忆里那张与自己颇为相似的脸重合在了一起,何鉴无法辨识心中负面情绪的由来,只努力压制怒火不发一言地转身就走。
幸而外头的冷风一下子将何鉴吹醒了大半,他忽然意识到他刚才的迁怒是如此的不符合逻辑,这一股没有指向的怨怒,游离于他为自己塑造的理智成熟的外壳,疯狗一般见人就咬。
这不是第一次他如此辜负江彬的好意,但也只有在江彬跟前,何鉴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暴露他最为恶劣的一面。想起方才江彬脸上浮现的想要退缩的神情,何鉴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那种强烈的将要失去的恐惧催促着他转身一口气奔回宿舍,然而打开门,江彬已不在了,大衣孤零零地歪在床头,蜕下的人皮一般……
何鉴扶着门框站了片刻,忽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转过身,就见江彬从梳洗室里走出来,一头一脸的冰水不停滑落的灰色在高领毛衣上,深深浅浅的一片……
何鉴对上江彬通红的眼,一瞬间有种劫后余生的疲软,脚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直到被冰水冻得嘴唇微颤的江彬一步一步走向他,勉强地笑了一下。
这是唯一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何鉴没能保持惯常的理智。他一把将江彬拽到怀里,扯了自己的毛巾粗暴地擦拭他头脸冰冷的水滴。
江彬很安静,像路边捡回的受惊的小狗,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何鉴擦完了用吹风机替江彬吹干头发,随后半蹲□子,直视着江彬的脸。
江彬被何鉴看得紧抿了双唇眼圈红了又红,许久方嗫嚅道:
“还可以穿的……不要就这么丢了……前年,前年这时候你还穿着……今年也还能将就……”
这语无伦次的话语,当时心里挣扎着是否要将今后打算和盘托出的何鉴并未在意,而在国外的那些时日里,他脑中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句,忽然想起那一年,他就是穿着这件米色的呢大衣,站在学校河边的槐树下,回应了江彬涨红了脸的表白。
想来,当时呢喃着这些话的江彬或许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不久之后的别离,只是当时一心出国镀金的何鉴并未留意那话语中卑微而急切的恳求。
或许是何鉴的悲伤与懊悔过于露骨,江彬一瞬间有些恍惚。他动了动嘴角,视线却被一个宽厚的背影遮挡住。
“何先生,展台没人看着,没事的话我们先回去了。”刘建深说得客套:
“您如果有兴趣,也可以来参观一下。”
按着何鉴惯常的脾气,该是对这种不诚心的邀请视而不见的,但或许是方才勾起回忆的缘故,一股不甘令他鬼使神差地厚着脸皮就跟了过去。
江彬很有些意外,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拘束地走在刘建深另一侧,坚决地与何鉴保持距离。
到中心的展台也就几步路,江彬一眼便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拦着面无表情的缪可卿滔滔不绝。
“你怎么来了?”刘建深显然也看到了自己这位令下属不堪其扰的表哥。
何扬停下他的攻势,朝三人打了声招呼,目光在何鉴身上停留片刻,显然有些意外。
何鉴倒是坦然得很,当真就绕着服务中心的展台走着。刘建深大大方方地给何鉴介绍每一个项目与项目的负责人,随后在缪可卿对何扬的骚扰忍无可忍打算爆发时忽地停下来,对何鉴道:
“之前何先生是否有向我们中心邮箱发过一段讲座的录音?”
何鉴被问得有些莫名,但也觉着这并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便点头道:
“是有这么回事。”
一旁守着展台的江彬听到这句不禁竖起耳朵。刘建深于是对后方负责宣传片播放的技术部的汪洋招了招手。
早就严正以待的汪洋立刻走到几人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折好的纸打开摊在几人跟前,随后低着头快速而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