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不想回生产队。经过这段时间的风雨后,把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热情和志向,已于不觉中消失殆尽,而且,他直觉得群专部在放长线钓大鱼,在等待自己的可疑举动,说不定出城就要被抓,那就更麻烦了。
但最根本的原因是:自己是被捆绑抓出来的,回生产队去已没脸面了。
他开始后悔:不该听助教的话赶回来,应该到前线去,今后和红派大队人马一块儿光彩地打回来,就不至于没脸面回生产队去了。
家里呆不住,又不敢太自由地在街上闲逛,象从前那样在邮电局的报栏前打发时光么,也太抛头露面了,于是,他相中了新华书店。
经过“破四旧”的提炼以后,书店里书,是非常地精华了,只有马、恩、列、斯、毛的伟大著作,《红灯记》、《沙家浜》、《红色娘子军》等京剧样板戏的剧本,《赤足医生手册》,《稻田养鱼法》等等。
这就太好了,使卖书的和买书的都很安全,不买只看的人便更没危险,所以,在书店里,只要有字的东西,黄成都看,去努力理解,去消磨时光。
为防群专部突然收线抓他,他不仅随身带着助教的信,在店内还尽量离门口远一点,以便有个思想准备和有时间表示配合,少受皮肉之苦。
那天上午,书店里,在最靠里的书架前,他费劲地理解着《联共布党史》﹙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党史﹚,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店员,正坐在柜台里的办公桌旁,边磕着葵瓜子,边小声地聊天,八、九个逛书店的人,在店里四处翻书浏览。
忽然,店门外大街上热闹起来,有人奔跑着喊:“来了来了!”
除了黄成,店内的人全纷纷往外跑,口里也跟着喊:“来了,来了!”
原来,所有正常公民都知道今天要枪毙犯人,不知怎么搞的,就黄成这个半正常公民不知道。黄成莫名其妙,他拿着书,很有自知之明地只走到门口,连门槛也不越过,仅在人们身后踮起脚尖往远探望。书店门正处丁字街口的拐角上,且比街面高出三级台阶,在此眺望倒也方便。
在人们的拥戴下,远处缓缓开来三辆无篷的解放牌汽车,车上的高音喇叭断断续续呼着口号。随着汽车的前来,“坚决*一切反革命分子—!”“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胜利万岁—!”等口号越来越响亮。
刚才,在广场上开了个公判大会。现在车旁的追随者和街边的期盼者,不少是由各单位组织到广场上去助威或接受教育的,他们觉得不过瘾,大会结束后,又抄近路赶到大街上来看犯人被游街了,兴奋得像过节。
仔细望去,好象各辆车上大有区别:第一辆是高音喇叭和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第二辆上,是被群专部背枪英雄们揪着的犯人们,他们是满街革命群众翘首盼望的主角;第三辆车上,又是持枪的解放军,仿佛还有穿警服的公安局的人。
渐渐地,中间那辆车上众多的犯人越来越清晰了: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坏蛋们,前面三个、这侧四个,那侧有几个看不见。
能看见的这七个,全是男性、白亮的光头。大概是不准他们学阿Q临刑时那样唱“二十年后又是一个”的戏文,更怕他们象我们的革命先烈们就义时那样呼口号﹙那我们岂不就同旧政权一样傻子了﹚,便给他们每人嘴里都塞进了布团,并用和织毛衣针一样粗细的铅丝勒住,在脑后拧紧,这样,他们就做梦也别想象牲畜们临死前那样,可恶地发出点哼哼,当前坚如磐石的新生红色政权,也就能在寂静中稳如泰山了。
有人可能会对此高招有意见,这种爱放屁的家伙是不知足——
怀疑*的张志新“出身音乐世家,参加过志愿军,读过大学,25岁入党,省委宣传部的干事,形象又是那么完美”的女人,而且还是没有观众或听众的秘密枪毙,不仅临刑前早早就被索性割断了喉管,怕她呼反动口号,而且还在“被枪毙的前一个晚上,4月初,东北的天还很冷,犯人都还穿着棉衣棉裤。张志新提出要解手,看押她的犯人去请示管理员,得到的回答是:‘让她尿在裤子里。’”
堂堂的国家主席刘少奇,被搞死时,名字都丢了,是“刘卫黄;职业:无业”。
全球知名的彭德怀大将军,惨死时,连姓也彻底完了,成了“王川”!
这几个完全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确有罪过、胸前尚拥有姓名权的小跳蚤,受的待遇够不错了。
车上的每个犯人,身后都有两个群专部的武士抓推着,扯着他脑后的铅丝结,使他紧贴在车厢板上面对观众,让他惨白的面孔抬起,瞪着大眼让革命群众辨识和唾弃。他们胸前的白牌子,悬挂在厢板外,各自竟有半张方桌大,上面用黑墨汁写着他们的姓名和罪名。站在前头的三个,不仅姓名上被可怕地打了大红叉,还极富耸动性地仿了古,颈后衣领里插上了长长的死囚标。
黄成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三个背上装饰着囚标的人中,右边那两个穿蓝色衣裳的人不认识,而左边的这一位,竟是汪三!胸前牌子上也分明无误地写着:
“毁我长城的反革命杀人犯、现行反革命—汪益民!”
汪益民即是汪三!狡猾的老右派,给他儿子取了这样一个迷惑人的名字。
汪三同其他犯人一样,嘴和腮帮上勒着三道铅丝,保证了口中的布团不会脱落。由于他的头被拉得过分昂扬,加之在数丈之外,黄成没法看清他那不可名状的眼神,只见阳光下,他痛苦的脸上闪亮着汗,身上肮脏的白衬衣,已被汗水浸湿得贴肉。天气实在闷热。
车到之处,人们都不再出声,静静地享用这刺激人的场景,接受着生动的阶级斗争教育。
在这人人都要争当革命人的“大革命”年头里,这种教育的效果很好。
只有真正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才会有这应得的下场,要遗臭万年,而且,至亲们的生计和前途,也要顿受影响,这种对亲人牵肠挂肚的惨痛和恐惧,往往更胜过了对自己的悲哀。再加之临刑前的人格践踏和肉体摧残,比如象关猪狗般的食宿待遇,供看守或其他犯人们随时消遣、发泄的殴打,割断他们用来放毒的喉管等等,如此种种大快人心的处置,使死刑对其本人和旁人的威慑力,就有了保障了。
黄成猛然想起了助教的谬论,想起了所谓的人的可怕。
他脸色发黄,万没想到汪三会在车上,而且转眼就要被枪决了。这分明是一起冤案,冤案中正反两端的人物,奇迹般的就是自己和汪三!
黄成想:汪三虽然可恶,但不至于该上刑场。看来助教说有人要判他死刑的话,是真的了。
……当初自己所谓的正义冲动,害了汪三,也害了自己,使自己的囹圄之灾如鬼魂缠身。如果那时自己不去作徒劳的干预,汪三就不会跳出来打自己,就不会有他后来和眼前的这一切,自己也不会遭到如此多的磨难,更重要的是,吴玉兰也可能不会同自己分手。
其实,无论是自己是汪三还是吴玉兰,都左右不了“探子”的命运,在这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大漩般的岁月里,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就不错了。
车队带着围观的人群远去了,两个店员和逛书店的人陆续回店,有人手中还拿着刚才忘了放下的书。大家对触目惊心的场面十分满意,议论纷纷亢奋不已。
对汪三出现在车上感到意外的,不止黄成一人,好几人都感到惊讶。
那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店员,高兴大家的惊讶,因为她知道其中底细。
她心宽体胖,在家中排行老三,人们都叫她“何三妹”或“胖三妹”。数年前,她没考上初中,没当成中学生,所以不属于上山下乡的动员对象,去年便被招进书店,当上了神气的国家职工。
刚才,她不仅挤到车前看了个满意,而且还与车队同步前行了一段,现在,她右手用花手绢擦着脸上和白脖子里的汗,左手猛扇着一本《样板戏选段》,对着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店员,用不必要的大声介绍汪三的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