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被他问得卡了壳。
纵然有一万个理由,一千种底线,催使谢青鹤对上官时宜坦然相对,绝不诳言相欺。
可是,师弟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求他说一次谎,求他庇护一次,他就能毫不留情地拒绝?
那是师弟。
打小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给他当小跟班,心甘情愿充作附贰臂助,他说月亮是方的,师弟就说今天的月亮好扎人的师弟。他说想亲热一番,师弟就乖乖褪了衣衫,任凭他肆意轻亵的师弟。他说不能回山,师弟就低头说我去死的师弟。
“此事……我来处理。”谢青鹤捧着师弟故作可怜的脸,声音喑哑,“你听话些不要再横生枝节,回观星台收拾好行李。我跟师父交代好此事,今日就带你下山去。乖乖地待着,不要乱动。”
对上官时宜撒谎,谢青鹤做不到。
但是,让师弟躲在自己的身后,不受门规处罚,不受恩师训斥,他到底还承担得起。
束寒云听得出事情没能朝着自己想象的方式发展,不过,能够不去上官时宜面前对质,他就安心了一大半——要把他逐出门墙,就得开香堂、召集内外门弟子,公开处置。他人在寒山却不现身,要逐出门墙是绝不可能了。何况,不是还有师哥顶着么?
想以上官时宜对谢青鹤的偏宠偏爱,束寒云就放下心来。
他低头在谢青鹤手心里蹭了蹭,又亲了师哥的脸颊一下:“谢谢师哥!那我先回去收拾行李,再准备些吃食,师哥回来吃了东西,咱们就下山去。”
谢青鹤点头:“去吧。”
大约是怕被上官时宜捉住,束寒云丝毫没耽搁,提气纵身,兔起鹘落消失在夜色中。
待他走得远了,谢青鹤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呆了许久,才觉得有些冷。
谢青鹤捡起铺在石头上的斗篷,这么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已然被寒露浸润,带着一丝潮气。他顺手将斗篷搭在臂上,看着自己焦黑未愈的左臂,心想,这胳膊还得请师父帮忙看一看。
他在山道上站着等候天亮,没多久,山间宿鸟晨醒,耳边响起清脆的鸟雀鸣叫。
天色渐明。
算着时候差不多了,谢青鹤往飞仙草庐步行,恰好碰见上官时宜在井边打水盥洗。
“师父。”谢青鹤招呼一声,顾不上施礼,先上前帮着师父打水。
上官时宜见他极其惊喜,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见他头上肩上都带着露水,不免嗔怪:“你就是半夜上山,不好来拜见,自己找个地方暖呼呼地歇上一夜,早上洗过脸换过衣服再来蹭饭,难道师父还能怪罪你不殷勤不恭敬?怎么就要站在外边?——这是在下边站着?”
谢青鹤已经帮他把清水倒进盆里,不及回话,上官时宜已发现他左手不便,脸也顾不上洗了,先拉过大弟子的胳膊检查了一遍,皱眉道:“雷击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何不早说?快进门来。”
“是有些时日了。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师父,弟子先服侍您梳洗。”谢青鹤不禁失笑。
师父昨夜是躺下睡觉了,并未修行打坐,睡得道髻都塌了半边,看上去实在不修边幅。总得先洗洗脸,梳好头才行。
“快进来。”上官时宜又拽着谢青鹤,往门内拉了一次。
谢青鹤无奈,只好跟着师父进门。上官时宜先安排他在榻上坐下,去药柜里找药。
闻着满室药香,谢青鹤眼角微微湿润。飞仙草庐的布局与他记忆中已经大不一样。从前上官时宜生活清简,草庐里的陈设也都动静得宜、素净简单,身处其中,只觉得灵气充沛、神清气爽。
如今的飞仙草庐里多了两张大书案,摆满了各种似乎常常翻看的医书,靠墙摆了三排柜子,一半装着医书,另一半装的全都是各种气味不同的药材,靠窗的条案上还摆着药杵、药碾、药瓮等等工具,瓷碗里居然还有各种加工一半的药粉、药膏……
谢青鹤想起师父写来的那封信。
信中只简单写了两句,说为师近日翻阅古方,给你调了两个养生的方子云云……
真正看见堆满了书籍、药材的飞仙草庐,才能体会到恩师慈心。那看似简单的两个方子,背后是恩师花费了多少心力才得来的精华?要知道上官时宜身体衰朽,本就不该耗费心力。年轻人耗费的是心力,上官时宜耗费的就是性命!
谢青鹤微微眨眼,将眼底一丝湿润眨去。
上官时宜在堆积成山的药橱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个药瓶子,又找出一枚干净的玉匕,叫谢青鹤将受伤的左手伸出来:“雷击伤我是能治的,只是手里没有现成的药膏,这是‘芙蓉青玉贴’,没什么大用处,先用着镇痛。待会儿为师就替你配药,下午就能用上了。不要怕,能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