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谢青鹤与伏传刚吃了早饭,就坐在廊下一边烤火,一边商量冯淑娘的事情。
“我曾想花钱把她丈夫遗留的田产地契都兑下来,叫她拿了钱自去逍遥快活。即便是别处不好谋生,这边有剑湖庄看顾,再不济去寒山镇上投奔,总有一份安乐余生。但,昨天又夸下海口要管所有人,这么处置就不大好了——个个都叫我花钱去买地置产,只怕无以为继。”伏传说。
谢青鹤用铜筷子拨炭:“嗯,说说。”
火盆才刚刚烧上,炭还没彻底烧热,指着这盆火烧水煮茶,尚且欠点火候。
伏传不大不小也是个生意人,偶尔发发善心做好事,他可以自掏腰包不计成本,但,天底下的麻烦事那么多,富可敌国也不敢夸口大包大揽。他就得开始琢磨怎么干才划算了。
“以我想来,冯氏这点麻烦,无非是她一个外姓子媳,失了倚仗,无法与人多势众的夫家对抗。我出手把她手里的田产兑下来,就把她摘了出去,算是接了盘子的我去跟她夫家对抗。我自然不惧怕她夫家几个矮脚农夫,可我也不可能真去种她夫家那几块地。盘给别人,只怕没人敢接。空闲那处,岂不是我出钱帮他们买了块地?他们真要去种,我还能隔三差五跑去和他们干仗不成?”
伏传说得生气,谢青鹤听了好笑。这事就是这么无赖,土地这东西你没法儿搬走啊。
“我又深想想,觉得这个思路不对。”伏传说。
“如冯氏这样的情况,也不独是妇人才有。以我所见,乡野村落之中,常有大姓聚族而居,肆意欺凌外姓乡人,就是大姓小姓之间,也时有争斗。人不以理服人,却以力服人,以众服人,才是贫、弱、孤、老、妇、孺,冤屈难伸,不得已求助鬼神的根源。”
谢青鹤抬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这才有点意思。再说说。”
伏传继续说道:“我以为这是朝廷失职。”
“各地抚民官本是代替朝廷、代表皇帝到地方抚育万民的天使,百姓也常将抚民官称作‘老父母’,既然做父母,就该调治好‘子女’之间的争执矛盾,不使强凌暴虐,不使彼此征伐,彼此亲爱合作,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
“可这些昏官把好好的经都念歪了。上边要民风淳朴,他们便严禁诉讼。设立各种潜规默则,恐吓百姓不许到衙门告状。百姓有冤无处诉,受害无处求,则使□□凶恶之徒横行于世,老奸巨猾之人肆意欺凌良善。这群昏官倒是履历平整,官途顺遂,说在某地谋治三年,使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无人争讼,全无命案——粉饰太平的狗屁!”
谢青鹤也没说什么,伏传喷完才瞥见大师兄当前,顿时心虚,弱势地找补:“狗官。”
伏传始终没把自己当外人。
在他的心目中,大师兄统治世外,二师兄统治世俗,两边是可以合作治世的。
尤其是谢青鹤故意在杏城裹入王氏父女的命案,让“谢青鹤”三个字出现在了杏城令和龙鳞卫递回龙城的正式公文奏本之上,伏传就认定大师兄是有心和二师兄联手了。
周朝经过伏蔚、束寒云近二十年经营,养蓄国力,物富民丰,不再需要为民生饱暖挣扎。
那是不是有余力去追求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
比如,安全。
走在路上不担心被地痞流氓殴打,孤女夜宿家中不担心被强掳拐卖,身在外地也不担心被本地人抱团坑害,过河不担心遇见河匪,行道不担心遇见路匪,受了诓骗能追回钱财,是我的田产谁也别想抢走——这世间能不能有这样的公道?
眼见炭火都烧了起来,谢青鹤把灌满泉水的水壶挪到火盆上,等着水沸沏茶。
他问伏传:“如果你是杏城令,你要如何处置冯淑娘的麻烦?”
“冯氏的田产是其丈夫所遗,公婆早亡,其余族人都在三服之外,凭何处置她家田产?要说担心她改嫁使族田外流,也得等到她要改嫁的那一天才好争执此事。我若是杏城令,便严令冯氏夫族不得再滋扰闹事,否则一律枷号示众。”伏传说。
“可见你做了杏城令,也只能治已罪,不能治未罪。冯淑娘怕的是半夜偷偷被夫族捆去卖了,可夫族此时又不曾卖了她,你做父母官的难道还能把没犯罪的百姓先治罪了?”谢青鹤摇头。
“我已知道他们对冯氏图谋不轨,冯氏出了事,自然第一个拿他们问罪。”伏传说。
“一个冯淑娘你记得住,一百个冯淑娘呢?就算你都记在心中,她又不能住在县衙与你朝夕相处,真到她出了事,你想起来说不得就是三五个月之后了。人死了你能去叫魂,被卖到不见天日的地方,你去哪里找?没有证据,你凭什么拿人问罪?再说,为官一任三年,你离了此地,新官上任,冯淑娘是不是还要到新县令跟前挂个号,才能让人记住她这个人呢?”谢青鹤问。
伏传若有所思。
“你在苗疆看过打仗,跟着韩琳也打了几年仗,前头不久还打过吹柳城……就是功夫太好了,干什么仗都是一顿平推。”
谢青鹤把几个待烤的地瓜山药花生橘子都拿了出来,先抓了一个花生,一个橘子,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