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空食腐的乌鸦在盘旋。一场恶战之后,樾军战士大多倒在泥地里睡着了。以寡敌众的一场战役,己方伤亡还不到两百人,大家的心里先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接着又转为胜利的狂喜,很多人连说梦话都还在笑。
夜晚阴冷,又飘起小雨。浸饱了水分的松树枝无法点火取暖。大家把楚军逃窜后留下的帐篷、车辆等烧着,一堆一堆的火焰,把营地分成一个一个暖黄色的小圈。石梦泉擎着火把拿着食物,找了一大圈,才看到玉旒云,正坐在营地尽头的一块大石头上,怔怔地望着南方——也就是依阕关的方向。
他走到了跟前,一纵身跳上了巨石,将食物递给玉旒云:“将军……”
玉旒云却没有接,依然眼望前方。
石梦泉笑了笑,道:“怎么,将军是还在生我的气么?”
“没有。”玉旒云简短地。
“如果没有,将军为什么打了胜仗反而在这里不吃不喝,愁眉不展?”石梦泉说着,忽然跪倒,“将军,是卑职未经将军的同意就向郢城求援,请将军把卑职按军法处置。”
“都说了我没生气了!”玉旒云转过身来,脸上分明有怒容,“你起来!”
石梦泉跪着不动。
玉旒云一跺脚,跟着“嗖”地将那火把踢飞了出去,像是一道流星,划破黑暗。“好吧。我的确是不喜欢那几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知道我这一仗打得如此辛苦,所以才坚持不肯求援。不过——你认识我多少年了?”
石梦泉一愕,顿首道:“回将军的话,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玉旒云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喜欢钻牛角尖,认着一个目标一条路就其他什么都不看了,连脚边有石头或者陷阱都不晓得——姐姐让你在我身边,不就是时刻帮我看清道路吗?”
石梦泉怔了怔:“将军,我……”
玉旒云道:“我坚持不肯求援,无非是气不过那几个老家伙——哼,赵临川有勇无谋,梁城我下令佯退,他非说我逃跑,还参了我一本;吕异,蠢材一个,我五渡冀水,他以为我把打仗当儿戏,到处和人说我不懂兵法;刘子飞贪婪凶残,攻下郢城时,他非要纵兵三日,为了这事,我也和他闹翻了脸——我追击馘军余部,他们个个都巴不得我孤军深入死在馘国。要我向他们求救,他们岂不乘机大做文章,说我不会带兵,全是靠姐姐才当上将军——还真不如战死算了。”
“还有岑广将军和司徒蒙将军嘛。”石梦泉道。
“岑老将军倒是值得尊敬。”玉旒云眼里有冰冷的笑意,“至于司徒蒙,别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谁也比不上他。别看他每次都出来做和事老,他日不管谁遇上了麻烦,第一个在背后捅刀子的,一定是此人!”
石梦泉并不习惯以恶意揣度他人,不过那几位老将军看不得玉旒云才一外放就连立奇功,的确经常说话诋毁。十五年的风雨相伴,他清楚,玉旒云眼里容不下沙子。要向赵临川等人低头,当真宁可战死。
“敌人三万精兵,后面说不定还有援军。”玉旒云幽幽道,“我们只一万人,即使侥幸打赢了这一场,闯过去撞到他们的援军,岂不是一点胜算也没有?你就是这样想的,才向郢城求援的吧?”
“将军自己不也想到了么?”石梦泉微微笑着。
“我现在冷静下来,当然想得到了。”玉旒云道,“所以,作为下属,你不经我同意私自请求援军,我的确应该办了你。但是作为朋友,你一点儿都没有错。虽然赵临川带兵来时对我冷嘲热讽,不过现在如果不是他继续追击去依阕关,我们岂能在这里休息?只怕还在行军呢!”说到这里,又是一跺脚:“咱俩是什么关系你,你动不动就跪我——混蛋!”
石梦泉这才站了起来。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怎么,莫非现在你是在生我的气了?”
“我……”石梦泉怔了一下,知道玉旒云指的是处决俘虏的事——当时楚军第三阵骑兵仓皇撤退,玉旒云恐怕他们会搬救兵来,又或者附近还埋伏其他的楚军。樾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法再战。为了威慑敌人,玉旒云下令将六百余名俘虏全部就地处决。石梦泉当时是反对的,而且就在处决完俘虏之后,赵临川也带着樾军援兵赶到了。这一场血腥完全没有必要。“将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道,“卑职那时候反对得也……太妇人之仁了。”
“是么?”玉旒云扬起眉毛,“你是妇人之仁呢,还是因为之前瞒着我向郢城求救,所以算准了救兵会在那时候到来,所以用不着杀俘虏?你小子,是不是梁城和冀水都没给你建功的机会,这次特特来算计我一下,好让人知道你比我更会带兵?”
“卑职……”石梦泉方要辩解,却看玉旒云咬着嘴唇在笑,才反应过来这是玩笑话,把后面的道歉之语咽了回去。
“好啦。”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这次凯旋回京,你也应该升任将军了——连赵临川、吕异这些饭桶都能做将军,你怎么不能?”
凯旋,石梦泉看着那信心十足的脸:玉旒云从不言败,这是个性使然。虽然在有些人看来是狂妄自大,但是他觉得,这也正是玉旒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原因。就好像这一次,如果不是玉旒云鼓舞士气又和士兵们并肩作战,怎么可能击败耿近仁的三万大军?
他看了看玉旒云,胳膊上有伤口,只是随便包扎了一下,污血和泥水已经将那布条染成了黑褐色。“将军,你的伤要重新处理一下吧?”
玉旒云低头看了看,满不在乎:“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伤的,也没觉得疼——你非提起来,不就是要我觉得疼么?”
石梦泉摇摇头:其实玉旒云有很孩子气的一面,只是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罢了。“哎,你脸上也割破了——”他伸手一指。
玉旒云摸了摸:“小伤而已——有人被箭射穿了脑袋呢,这算什么——”看石梦泉那样关切地盯着自己,年轻的将军“扑哧”一笑:“怎么,你不是也想像姐姐一样,说什么‘弄伤了脸不好’之类的?石梦泉啊石梦泉,你是我的副手,不是我的奶妈!”
石梦泉不回嘴,由着玉旒云玩笑,待笑够了,才把这孩子气的将军硬推坐下,动手解胳膊上肮脏的布条,又从水囊里倒清水出来洗验伤口——大概是因为包扎得太久了,凝固的污血和泥浆把布条和伤口粘在一处,好半天也解不下来。最后玉旒云都不耐烦了,自己伸手一扯,硬是将布条拽掉了,而伤口的鲜血也涌了出来。却也不喊疼,只是轻轻咬了咬嘴唇,道:“这不是快很多?你那样小心翼翼,当我是纸糊的么?这点小伤死不了人。”
石梦泉可不理会这小孩子似的的逞能,拣自己衣服上一块干净的布撕了下来,小心地包扎。他想起初次见面,自己随着母亲去投奔在庆王府做侍女的姑妈。拜见庆王妃玉朝雾时,见到了这个依偎在王妃身边的玉旒云。是那样的俊秀,又是那样的瘦弱,比雪还要白的脸上,一双黑胜点漆的眸子,似乎有许多想说又说不出的话语。这双眼睛立刻就吸引了自己全部的目光。那时,他就已经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守护这个人。到今天,十五年过去,玉旒云受过多少次伤,他就有多少次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
看到那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头,以及脸上故意装出的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只有更加心疼:“天亮之后我们可以启程回郢城,要让军医好好看一看。”
“知道啦。”玉旒云道,“等天亮听到赵临川的消息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