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为什么会注意到她,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
她就坐在更衣室的沙发上,没有穿得引人注目,也没有大声说话让大家觉得反感。当然,更没有长得像我的某个朋友。当时,她只是安静地垂头坐着。
我像往常一样迅速换好衣服,涂上口红,扎好头发,正要默默地走过沙发。明明没有任何阻碍我前进的因素,我却不由自主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到底是什么让我停下了脚步?偶尔,我也想刨根问底,想一探究竟,但没有一次真正付诸实践过。
那天是星期六。上完上午训练课的人和准备参加下午课程的人撞到一起,更衣室里一片混乱,充斥着嘈杂、水蒸气和吹风机的声音。我把湿淋淋的泳衣卷成一团,裹上浴巾,塞进包里。因为事先跟男朋友约了饭局,所以心里有点着急。
“不好意思啊,美登利,每次都让你等。我马上就好,再等一下哦。”
正在镜子前吹头发的女人不停地跟某个人说着话。
“为什么我老是这么磨蹭呢?净给你添麻烦。你一定等烦了吧?行,头发就这样吧,只差化妆了。我会尽量快一点的,抱歉啊。”
我穿上外套,一边扣纽扣,一边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一个身躯庞大、丰满肉感的老太太。明明让别人等着,却没有一丝着急的样子。她反复梳着一头烫出来的鬈发,怎么都梳不服帖,好不容易关掉了电吹风,又从化妆包里拿出几个小瓶,摆在了面前。
不管现实情况如何,从不改变自己的节奏,毫不在意给别人造成的困扰,这样的人到处都有。他们虽然嘴上说着“抱歉抱歉”,心里却完全不在意。
果然,老太太化起妆来也是慢吞吞的。她盯着镜子里的脸看了又看,之后慢条斯理地打开瓶盖,把乳霜涂满整脸,开始按摩。其间,还一直抽空不断地说着抱歉的话。
约会的时间近了,我背上包,锁好寄物柜。突然,墙角的沙发牢牢地攫取了我的注意力——美登利小姐就坐在那里。
她身上当然没有挂着名牌,但我无比确信她就是老太太口中的那个美登利小姐,那个被迫等待朋友的可怜的美登利小姐。
可是,美登利小姐并没有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也许是因为刚洗过桑拿的缘故,脸颊还透着薄薄的红晕。没有化妆,甚至连基本的打底都没有做,在脑后扎成一束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她穿着一件袖口有些松垮的麻花针织毛衣,搭配素色长裤,年龄应该比老太太年轻十岁左右,但看上去暮气沉沉。浑身上下都在诉说着“平凡”二字,让人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无从分辨年龄、爱好、人品等个人信息。
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但也不显得平易近人。看不到不高兴的表情,也看不到“没事,别在意,慢慢来”的谦和笑容。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和沙发的污渍,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老太太的话。她看着既像在放空,又像在思考一些与健身房的更衣室全然无关的事情:昨晚读过的推理小说里不在场证明的矛盾之处,人类遗传因子中核苷酸序列的解读方法之类。
老太太一直在认真地化妆。她们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从年龄差距来看,不像是母女,要说是朋友,似乎也没那么亲密。我把寄物柜的钥匙放进口袋,走过洗脸台,在沙发旁停下脚步。出去的门就在左手边。而我几乎已经没有时间了,就算现在立刻跑去车站,想要赶上约定的时间都很困难。
“来这家健身俱乐部很久了吗?”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美登利小姐的旁边,跟她攀谈起来。
陌生人突然坐在自己身边,她却没有感到困惑,也没有不知所措。
“没有,成为会员也就是……呃,刚好四周前的事情。”
她谨慎有礼地回答。
“这样啊,那就是比我早一点的前辈啦,我才十天。”
“前辈什么的有点夸张了,我也不是个认真的会员。”
然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我把包塞到桌子底下,换了一下交叠的腿,在沙发上重新坐直身子。为什么还在这里磨蹭?!完全没有意义啊。男朋友是一个对时间特别较真的人,几乎每次都会比约定的时间早十分钟抵达约会地点。更何况,我们现在正处于从普通朋友向恋人关系发展的微妙时期。所以很明显,比起跟眼前的这个中年妇女闲聊,奔赴男朋友的饭局显然要重要百倍。我不断地在心里劝说自己,然而身体却没有半点要离开沙发的意思。这简直太神奇了!
近距离观察后,我愈加感受到美登利小姐的朴实无华:身上没有任何饰品,耳朵、脖子、手指上都是光秃秃的,脸上也没做任何修饰;眉毛、颧骨、眼皮、嘴唇、肩线、腰身及至脚踝,总之,浑身上下所有部分都简单朴素得像幼稚园儿童用蜡笔画出来的一样。
“她是你的朋友吗?”
我瞥了一眼终于涂好粉底、准备抹眼影的老太太,这样问道。
“也不是特别熟,最近才认识的。因为住的方向一样,每次都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