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护国寺西口路东的柳泉居院正阳楼是京畿一带数得着真正北京风味的四大饭店之首,因院内一株硕大柳树和树下一口甜冽水井而得名。店家就地取材用井水酿制黄酒,味道醇厚,芳香四溢,誉满京都。华灯初上时分正是酒店生意最好时候,来店里喝酒的客人络绎不绝,站在门口的伙计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
店里管事张掌柜是京城远近闻名的钱蒌子,长袖善舞,眼光独到。传说当年明世宗皇帝的庞臣严嵩流落街头,端着只银碗来他家小酒店讨酒喝。他祖父张老掌柜一眼就知道此人来历不凡,灵机一动,取来文房四宝,以一碗水酒留下“柳泉居”三字墨宝,当成招牌高高挂起。后来严嵩重新得势,小店借得东风扶摇直上,一时间名噪京城。张掌柜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严嵩老贼早已失势,现在的牌匾是前首辅内阁大学士张居正所题,更名叫正阳楼,只是老北京还都叫它旧名。
张掌柜眼见一位十一、二岁小童模样的公子,后跟着一个身着湖兰长衫的青年慢慢踱进店来,愣了愣神。十多年的酒店经营,眼光自然老道,只是面前这二人有点吃不透,那位小公子丝毫没有小厮模样,面色沉稳,恬静中透着威严。后面的翩翩公子哥气度不凡,必是人中龙凤,忙亲自迎了上来。
“两位公子,请上二楼雅座。”张掌柜一脸笑意,他这里官宦云集,三品以上的大臣,亲王贵胄常有关顾,眼前这二人虽然非富即贵,但也没往心里去。俯身迎客上楼,冷眼一扫走在前面小公子腰间系着的玉佩,不由得大吃一惊。此物光泽明亮,碾工遒劲,磨工精润,只是宫里才有的物件。心里打了一个突,默数了一下见过的皇室宗亲,从来没有见过有如此年纪,猜不透二人身份,脸上笑容更加殷勤。
两人上楼坐定,茶博士忙沏上一壶冻顶乌龙上来。朱由检点了荷花燕菜、云片鲍魚、果料魚骨、金丝海蟹,要了一碟豆沙包,另外再给朱德雍叫了一壶温酒,两人边吃边聊。不料隔壁包间传来争执声,打断了他们的兴致。
“君子不器。此等均为奇技淫巧,虽颇有精妙之处,然于教化无所用,于治民无所用。偶尔为之,无伤大雅。长庚兄若以此为主业,堕入歧途,有伤君子风化。今年大比之期,以兄长之材,心无旁婺专攻八股,博个进士出身,岂不光宗耀祖。”
“女娲织麻为衣,我族始有遮羞,尊为螺祖。伏羲教民结绳,以作网罟,捕鱼猎兽,嫁娶以俪皮为礼,又创制琴瑟教人造房,先民方有蜗居,以避风雨。仓颉造字,后人方可识文断字,知礼仪。孔圣五经礼、乐、书、数、御并行,何谓于教化无用?愚以八股之害等于焚书,有甚于咸阳郊所坑者。天下读书人,埋首破题、承题,揣磨圣贤的言行,变做了自欺和欺人技俩。”另外一个声音激烈地反驳道。
朱由检听着笑了起来。在这八股横行时代,虽然有不少人精通天文历法,运筹算术等杂学的,但在士林无一不是把这些当做旁门左道。理学家也好,东林党也好,齐楚浙党也好,其下门徒皓首穷经,只用于研究八股文作法。此人不简单,一眼能看穿八股取士的本质,单凭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份见识,就值得见上一面。朱德雍知他心意,便起身去隔壁请两人一同入座。
朱德雍请了两人过来,为首那位抱了个拳,朗声说道:“在下涂绍煃,打挠两位雅兴。”朱由检听他声音,便知是那劝喻之人。眼光落到后面那人身上,只见那人不过三十出头光景,穿着平常,一双慧眼却是炯炯有神。忙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在下宋应星,多有叨哓。”
“宋应星,你是江西奉新人氏?”朱由检大喜道。“我读过你的大作《天工开物》,里面的的序言还依稀记得:天覆地载,物数号万,而事亦因之,曲成而不遗。岂人力也哉?事物而既万矣,必待口授目成而后识之,其与几何?万事万物之中,其无益生人与有益者,各载其半。世有聪明博物者,稠人推焉;乃枣梨之花未赏,而臆度楚萍;釜鬵之范鲜经,而侈谈莒鼎;画工好图鬼魅而恶犬马;即郑侨、晋华,岂足为烈哉?。。。。”原来朱由检前世好读古书,这篇序言写得文彩斐然,早已背得烂熟于胸。
宋应星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天工开物》自己才开始动笔,只写了七篇,除了好友知已涂绍煃外秘不示人。至于序言,还没想好怎么写,眼前这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有此书,太匪夷所思了。所念的文章,立意清新,倒是颇合书意。
朱由检暗道糟糕,一时兴奋,没曾想到这部书还没出世,不小心闹了个大笑话。暗笑自己孟浪了,心念一转,自我介绍到“我是朱由检,这位是府上大管家朱德雍。”
“信王?”两人大吃一惊,慌忙整衣下跪。
朱由检急忙扶起两人,唤店小二添加碗筷,邀他们入席。两人推辞着,就是不肯入座。连声说道:“信王面前,哪有我俩座位。折煞小人了。”
朱德雍笑道:“今日信王微服出行,有幸遇着各位,自然是缘分。我等平辈论交,酒席之上不必过于拘礼,不然就太见外了。”两人无耐,只得告了个罪,欠了半个身,坐在下首。
遇上这科学奇才,朱由检两眼放出光来。心里有意将宋应星延入幕府,自然极力笼络。当下学朱德雍样子,换了茶水,也喝起酒来。几杯下来,只觉得酒味甚淡,入口绵软,不由得豪兴大发。推杯换盏之间,说了些逸闻趣事,市井笑话,聊了会旅途见闻,两人拘谨之心尽去,四人谈得甚是投机。原来新帝登极,特开恩科。他们俩是今年赴京赶考的举子,宋应星家贫,盘缠均由好友涂绍煃一人资助。今天无事,涂绍煃邀了宋应星,来名噪京都的柳泉居院喝酒,不枉来过京城一回,也有点劝进的意思,没料到在这里遇上信王。酒酣耳乐之际,朱由检微露了点招揽之意。宋应星本对科举无甚把握,心想考完若是名落孙山,回乡谋个书馆,教几个小童,好养家糊口。信王延请入府做幕僚,那是再好不过,当下答应下来。问到涂绍煃志向,一便是能为官,二则想开家大书局,以承父志。朱由检微笑不语,心想此人心直爽朗,开个书店给他经营也是不错。许久没有这样放松,朱由检兴致甚高,连声唤店小二添酒加菜。张掌柜从店小二口中得知那小公子是信王,不由得大喜过望,亲自来做陪,酒水菜肴流水一般送上来。不料那酒虽然不烈,但是后劲悠长。张掌柜海量自不必说,四人中除了朱德雍身负护卫之责,不敢贪杯外,朱由检、宋应星、涂绍煃各怀心事,他乡遇知已,酒入愁肠,都喝了个酩酊大醉。还好明月夜见二人久去,深夜不归,放心不下派了家丁来寻,这才将三个醉如烂泥的酒鬼背回王府。
次日朱由检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还是觉得头重脚轻。心想喝酒误事,今日肯定是耽误了早课,怕是要惹先生不快,正在暗自懊悔。明月夜端了碗醒酒汤,笑嘻嘻地走进来,说道,“柳泉居院张掌柜等在门房一上午了,怎么劝说也不肯离去,说是信王答应给他题字。”朱由检疑惑道:“题什么字,我怎么不知道?”明月夜掩口忍着笑道:“你昨天把人家店名给改了,新取了个名字叫天然居,倒是很有新意。还说要给他写一幅楹联,什么天然居,天上客的。我看那柳泉居的老板是赚大了,一桌薄酒换了信王一副墨宝,这等手段他们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检哥儿昨日不是亲口答应他的么,怎么酒醒了什么都忘了。”朱由检挠了挠头,依稀想起来有这么回事,没奈何喝了醒酒汤,找来笔墨给张掌柜题字交差。第一回给人写字,不敢有所懈怠。宿醉之后,倒也是笔走龙蛇,字字铁划银钩写成一个上联: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自己欣赏了一会颇觉满意,脸上泛起恶做剧的笑容,心想这也许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做第一回盗版,只给写个上联也让张掌柜头疼一回,找个能对仗工整的下联恐怕不太容易。签上大名,盖上墨宝,唤小厮捧了送到门房。心想从今以后,恐怕有无数的烦恼找上门来。 ;却没注意到明月夜看他的眼神,有些痴了。
天刚亮宋应星就起床回客栈取了行李。科举对他来说只是为了获个一官半职的谋生手段,行囊里未完书稿才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须臾不敢离身。多年的科举生涯,历尽艰辛跋涉万里,看到的只是官场的黑暗和儒学害人。本想此生学沈括安心著书立说,不料却在京城遇上了知已,毕生所学有了用武之地。信王年纪虽轻,但那份自信、那份尊重、那份亲和却让他感动,内心中燃起对前途希望之火。将毕生所学售与帝王家毕竟是那个时代士林唯一的梦想,这使他毫不犹豫加入信王幕府。
回到信王府住处放好随身物品,涂绍煃仍在客房宿醉未醒。早有小厮等在门口,见他转回,急忙告诉他信王有事找他商议,在书房里等他多时了。
连下了几日大雪,这日天刚放晴,一早涂绍煃就来喊宋应星同去踏雪寻梅。客房院里四处都没见他人影,转到书房,那宋应星正埋头研读几张纸片,读到不解之处,眉头皱成一个大川字,恍然不知涂绍煃来到傍边。
“不行,明日定要叫朱管家带我去实地看看。” ;宋应星自言自语。
“何事让长庚老弟如此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