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西斜,中心大道传来吆喝:“快运筐!最后一车啦!再不运出来自个儿扛火车站去——”
慈渡劳改农场离最近的火车站也有二十里,摘下的葡萄要赶第二天一早的火车进城。酱鸡加紧捯腾双腿。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女囚上火车站,但是如果运不出去,葡萄烂了,三王队长的脸子可不好瞧,没准儿真的会延期解教。算一算,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到日子?反正是快了,八八六十四拜都拜了,就剩这一哆嗦,可得诸事小心。
好不容易拖到大道,“吕布”正在煞最后一道绳子,看到酱鸡,眉头皱了起来,再细看只有半筐葡萄,就说:“算了!算了!明儿再运!”
三王队长听了顾不得呲儿酱鸡,她怕葡萄留到明天腐烂了算在女队的损耗账上,运出去一了百了:“捎上!捎上!半筐压不垮你的车!”
“绳都煞上了,怎么装啊?”“吕布”不干,“半筐葡萄值不当拆了重装!”
远远又有个人扛着筐赶来,“吕布”定睛一看,立刻乖乖地解开绳结:“好!好!装!装!”
三王队长正要大发雷霆,见他自动转变,觉得这个“二劳改”很听话。一般留场就业的刑满释放男工很少把女队长放在眼里,调动他们往往要找男队长下令。“吕布”给了她面子,她心理上得到满足,脸色也由阴转晴。
来的是“吕布”的心上人——烧鸡,扛的也只有半筐葡萄。三王队长说:“并成一筐吧!快点!”说完转身吹哨子,两短一长,下令全园停止采摘集体收工。吹了三遍,没一个出来。她急了,挨着个儿到每一行葡萄畦里喊:“快出来!还没塞够吗——”
吕布一看,三王队长进了葡萄畦,忙低头招呼并筐的烧鸡:“你上来帮我装车,让她一个人捡葡萄!”
鸡窝 十四(3)
再装一个筐就意味着要重新安排车上所有的筐,否则有可能摆不平散架,“吕布”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他叫烧鸡上来还有一个目的:告诉她一个重要消息,场部批准他下星期进城。
“给我五天假,”他附在她耳边说,“一进城,我就找路子让你的小儿子进医院,有个同学是××医院的外科主任!”
粗糙的小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金棕色的脸儿对他展开一个微笑。他扑过去想亲一下那两片曲线分明的嘴唇,烧鸡惊慌地推了他一把,两人直起腰看看周围,酱鸡正撅着屁股并筐,大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但是小心没亏吃,由远而近的嘈杂声音表示人群正往这儿集中,三王队长人还没露面,声音先到了:“怎么?还没倒腾完?快点!快点!”一男一女连忙低头搬筐,等三王队长到了车旁,已腾出一个筐位。烧鸡跳下来帮酱鸡找筐盖铁丝封筐。这筐葡萄装得瓷实,比一般的筐重了十多斤。举筐的两个都不壮实,三王队长又在不住地催促。她俩慌里慌张把筐抬到车沿上,刚举起来往顶上码,酱鸡只听得肚里“咯”一声,一块热烘烘的东西在两腿之间坠到裤裆里。那根“线”终于断了,不知五脏庙里哪尊“神”溜出了下边那扇“大门”。酱鸡脸色惨白,嘶哑地说了一句:“我不成了!”顿时整个筐的分量全压在烧鸡身上。烧鸡尖叫了一嗓子,要不是车上的“吕布”车下的三王队长眼疾手快上抓下扶,准得把烧鸡的两条细胳臂压折,这筐葡萄也提前粉碎做了酒。三人七手八脚忙着抢救葡萄,忙着重新捆绳子,没人注意酱鸡。直到“吕布”赶着大车出园,三王队长吆喝全体女囚整队回号,才发现地下蹲着一个人。
“起来!起来!排队!”
酱鸡瞪着眼,牙关咬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方队长对着酱鸡两腿之间那团鲜红的肉块相面,不认得这是个什么玩意,酱鸡由女变男了吗?看着又不像。游大夫断定那是子宫——包藏精气孕育生命的人类之源:“子宫脱垂!”
“又是梅毒发作了吗?”方队长最担心这一点。
“她是个老梅毒,不过这回是搬筐抻了!”游大夫用淡盐水冲洗了肉块,垫上一块纱布试着把它塞回去。在女人最娇嫩的部位这么做够疼的,但是酱鸡一声不出。断气了吗?游大夫忙伸手摸摸她的鼻子,还有气儿,这主儿真行!
“不是梅毒发作就好,上完药让她回号子!”方队长下令。
“上医院得了,我这里药不多了!”
“不行!已经送过一个了,这么快又送去一个,院长该不乐意了!”方队长一口回绝,游大夫不敢再吭气,她明白方队长是怕院长攻击女队管理不善,出那么多病号。
鸡窝组从此出现一股特殊的气味,又咸又腥,似鱼非鱼。芦花鸡抽着鼻子说:“哪一位的脏裤衩没洗?放到门外去!这味儿熏得死人!”
“就你鼻子尖!嫌味儿你搬出去!”老母鸡处处跟姓芦的作对。
几天一过,老母鸡也受不了了,吸着鼻子闻了一圈,味儿来自她身边的街坊酱鸡:“嗨!姐们儿,起来洗洗,大热天的,该长蛆了!”
酱鸡哼哼着下了地,解开下身兜着的月经带,两腿之间伸出一个赭红色的“拳头”,一股死尸加咸鱼的气味热腾腾地升起。六个“同窗”不约而同捂起口鼻,芦花鸡跑出门去干哕起来。
“阴挺!”老母鸡捏着鼻子一看便明白了,“疼不疼?”
酱鸡摇摇头,病西施似的挪到自己的脸盆跟前,蹲了下去,一眨眼,半盆清水变成红色。老母鸡一想:是了!她当年喝过“麻肺逍遥汤”,那种药厉害,喝了用针扎她的下半身都不知道。旧社会窑子里的老鸨龟子全顶得了半个花柳病大夫,什么烂疮没见过?除了红唱手和领家老板得了病请大夫瞧,那些买来的姑娘好比牲口,哪儿有闲钱供她们上医院?为了省钱常常自家动手治病。哪一个鸨子屋里都藏着应急的秘方草药,遇见烂得太邪乎的鱼口横痃,得先用烧红的烙铁烫了“消毒”才能上药。有的姑娘娇气受不了“消毒”疼死了,姑娘是花钱买的摇钱树,死不得!心疼钱的领家千方百计找来这种麻醉古方。酱鸡看来没少挨烙铁烫,她的小肚子和大腿上全爬满一条条青长虫似的疤,这家伙够皮实的,真经得起折腾,那位领家肯定给她下了加倍的药料。“阴挺”不算大病,要不了命,就怕沾上脓水烂了……
“烂了没有?”老母鸡看在同是八大胡同出来的份上,对酱鸡还是很关心。
“看不见,您给看看。”酱鸡上了炕,信任地张开两腿,洗过的“拳头”发砖红色,上面布满芝麻大小的脓头,洇出缕缕血丝,老母鸡不禁摇摇头。
芦花鸡抹着嘴进屋,看见当门放着一盆深红的血水,水面上漂着一块块赭色的血块,忍不住又要吐,跺着脚说:“供在这儿等谁伺候?”
酱鸡病恹恹地抬起头,挣扎几次都没能起得来,伸手扒拉一下老母鸡。老母鸡领会她的意思,竖起两个手指。酱鸡点点头。两个窝头,小意思,她连一口窝头都咽不下去。柴鸡看见这场交易,没等老母鸡动窝,赶着下地把血盆端走了。老母鸡狠毒地瞪着这个戗行的主儿,啐出一口浓痰。于是厕所上空除去屎尿的恶臭以外,又掺进一股烂肉的腥臭。臭味随风飘荡,笼罩了整个院子。队长们的鼻子没出毛病,都闻到了这股异味,以为女囚太懒,才沤出那么怪的气味。方队长为此命令小郎:天热,督促她们多洗涮,凉水不限,每组收工后可以拉一车。苦了小郎的两条腿,每天要跟着多跑好几趟。
鸡窝 十四(4)
酱鸡安静地躺着,倾听肚里的杂碎一块一块往出开路。没有任何感觉,只好像有根“线”在一下一下地扽。不疼,没必要喊叫,她也没劲儿喊,连说话都得细声细气,变得特别斯文。
清早,出工哨响过,小郎咔嗒一声锁上号子门,炕上只剩她一个。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一寸一寸移动,像个巨大的钟,看熟了就知道照到露出砖缝的泥墙是九点钟,照到烧鸡的草铺是十一点钟。同是落难的“鸡”,也有三六九等,烧鸡到现在还是缎面被子,印花床单,虽是半旧的,质地却极高档。看看自己只是一床补丁摞补丁的破被褥,印了不少污血斑……
朦胧中忽然出现一张晶亮的大铜床,铺着里外三新的绸被,毛茸茸的俄国毛毯,床头挂着二十四寸着色彩照,赫然是十八岁的蒋月莲。花团锦簇的日子爆仗似的响一声就没了,现在想想真跟演戏似的。玉堂春的唱词是过来人:“想当年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当年客人指名送给蒋月莲的礼品多得要派个老妈子专管,还得记清送礼的姓名。“××客来——”蒋月莲就得赶紧换上这位客送的服装鞋袜首饰,出去伺候。领家妈说:“客人见到送的礼在姑娘身上,才会多多的送!”送的再多,礼品都不姓蒋,摆一摆穿一穿就神秘地消失了。敢情自己是过路财神、衣裳架子、摇钱树,实惠的是领家老板。
阳光一闪,铜床变成木床,木床又变成土炕。这辈子就像下台阶一磴磴往下掉,掉到哪一等级都靠皮肉挣饭,每掉一等开始还能轰动一阵:“清吟小班的红唱手来了,花三四等的钱尝头等的货,真叫便宜!”但是聪明的客来了一次就不再来,鸨儿对于榨不出油水的姑娘就急着出手。记不得转卖了几个班主,最后没人上门只能跟年少的搭帮,她们拉客,咱在黑地里对付。也有被客人发现大打大闹一场的,唉!仗着皮厚,挺过来了,算咱命大!什么是命?什么是运?那年三月三,领家妈掏了几块现洋,求娘娘庙的道姑给姐儿几个算算命。算到咱,说是“夫星不显,桃花倒插,有脓血大灾,出家方能免灾”。苦苦劝咱出家当道姑,出家真能避祸吗?人的命天注定,只怕还是躲不过,领家妈回来骂骂咧咧:“贼老道!眼珠子倒不瞎,挑长得最好的姑娘出家,想不花本钱白得一棵摇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