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到他办公室的时候,我甚至都还没开始工作,当时我正要去把外套挂起来,苏冲我抬起眉毛摇摇头。“某人今天早上吃错药了。”有一刹那我以为她指的是我,因为我看起来肯定疲惫不堪、脾气暴躁。晚上夜惊症让我无法入睡,我躺在床上想着莉萨怀孕的事情——我现在还没法把它想成是伊恩的新宝贝——还有亚当要离家一个月的事情。到早上7点,我已经喝了三杯咖啡、抽了两根烟,情绪极端喜怒无常。从某种程度上,莉萨怀孕事件让伊恩离开我时我心中的那些糟糕情绪卷土重来,他的幸福像是一种鲜活的背叛,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蠢,但我控制不住。不过苏指的不是我,她指的是大卫。
“他甚至都没有说‘早上好’。”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在这之前我还觉得他很迷人呢。”
“我们都有不在状态的时候。”我说,“也许他不是个喜欢早起的人。”
“那他就不应该这么早来。你平时总是头一个到,现在他似乎取代了你。”
她说的对。我耸耸肩笑了笑,但心却剧烈跳动着。阿黛尔有没有告诉他我们一起喝咖啡的事情?他是不是认定我是某个偏执的跟踪狂,准备要解雇我?我几乎愧疚得坐立不安。不论她是否跟他说过,我都应该去告诉他。我的人生中有太多其他的破事,没有精力去替他的妻子保守秘密。我并不是真正了解她,但他毕竟是我的上司。而且,我当时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和她一起去喝咖啡。她邀请了我。我能怎么说呢?我记得她当时的脸,既担忧又尴尬,请求我不要说出任何关于我们见面的事情,而我有一刻的怀疑。她是如此脆弱。但是我必须得告诉他。我必须得说。他会理解的。他当然会。
我需要勇于面对,说出事实。因此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扫描玛利亚留下的报告,并整洁地打印出来,而是前去敲了他的门。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我没有等到他应答就推开门快步走入。自信是解决这种局面的方法。
“有些事情我需要……”
“真见鬼!”他大吼着打断了我。他正用力拉开一罐昂贵咖啡的厚铝箔盖——不是诊所的标配,是从家里带来的——他转身时,棕色的液体溅在了咖啡柜的表面。
“该死的,你就不能敲门吗?”
我不确定自己之前是否见过满面怒容的人,但是我现在见识到了。我感觉仿佛被他语气里的攻击性和怒意扇了一耳光。
“我敲过了。”我咕哝着,“对不起,我去拿块布来。”
“我会处理的。”他厉声对我说。他从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些纸巾,“一块湿布只会让它更糟。”
“至少没有洒在地毯上。”我试图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为洒了的咖啡哭泣是没有用的。”[1]
“你想干吗?”他瞪着我,样子像个陌生人。冷漠。疏远。完全没有往日天然的魅力与热情。我烦躁不安,神经紧绷。我不能现在去跟他讲我和阿黛尔一起喝咖啡的事情。现在他没心情听。我记不起上一次我什么都没做就把人惹得如此生气是什么时候了。这是他的另一面吗?一个想法慢慢滑入我的头脑,这就是阿黛尔要隐瞒友情的原因?
“我想来看看你是否需要我倒咖啡。”我说着,试图昂起头挺直腰。“但我看到你全都搞定了。”我转身僵着步子走出屋,静静地关上了身后的门。我能做的也只有冲出他的房间,保住自己的饭碗。但是当我坐下的时候,我气得浑身发抖。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怎么敢那样跟我说话?怎么敢那样恐吓我?
不论我对和阿黛尔喝咖啡的事情有多愧疚,都在我的怒火中消散了。再说,我跟大卫又真的发生过什么吗?一个愚蠢的亲吻,就是这样而已。日子一天天过去,它变得更像是一场从未真实发生过的梦境。一场白日梦。而且阿黛尔和我很可能会在某种情况下遇见,比如圣诞派对之类的地方。所以如果我已经偶然地遇见过她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说的没错吧。”苏说,她经过我的办公桌,放下那杯被我遗忘的茶。“别放在心上。你知道男人的德行。他们内心全都是暴躁的孩子。”她斜倚过来,“尤其是长得好看又被惯坏了的。”我大笑起来,尽管他对我的态度仍然很让我受伤。
低下头,路易丝。我在启动电脑、开始工作的时候告诉自己。继续做你的工作吧。不管怎样,你再也不会收到阿黛尔的消息了,而大卫只是你的上司。
下午霍金斯一家来了。显然病人(22岁的安东尼·霍金斯)并不想来这儿。他的父母是恬淡寡欲的中上层阶级人士,年纪接近六旬,身上融合了多种气味:昂贵的粉底、古龙水、香水。他们衣着考究,男士穿西装,女士穿高档的衬衫和裙子,佩戴珍珠首饰,但我能从她的眼里看到疲惫。我领着他们去了候诊室,一间像高级会所里的客厅般的屋子。她坐进一张靠背椅中,在边上歇息。她的丈夫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大声对我道谢。尽管他做出一副自信过头的亲切模样,但是他没比他儿子好到哪儿去,他们都不愿意来这儿。
安东尼·霍金斯很瘦,太瘦了。他在抽搐,眼里充满了某种原始的防御性的怒意,似乎思绪很不稳定。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像儿童玩具上的眼睛,轻微地摇动着,似乎并没有聚焦,至少没有聚焦在我们其他人能看到的东西上。他完全没有在看我。即便我没有事先知道他是个海洛因吸食者,也不难猜出来。安东尼·霍金斯是典型的吸毒上瘾的孩子。他看起来情绪快爆发了,我能分辨出主要还是恐惧。不过我还是保持了距离。恐惧和暴力之间毫无障碍,对要上法庭的病人,我总是更加谨慎。
“我不想来做这个。”在他喃喃低语时,大卫出来把他叫进了办公室。“我才没有什么该死的毛病。”安东尼·霍金斯说话带着标准的公立学校口音。“你父母可以等在外面。”大卫说。他态度温和但坚定,脸上看不出任何之前的坏情绪,但是仍然没有看我一眼。“不过是一小时而已,不会伤害到你。”他略微耸耸肩,朝安东尼露出他令人放下戒备的迷人微笑,“希望这能帮你远离监狱。”安东尼这时将注意力转向他,那双警惕又紧张的吸毒者的双眼充满怀疑,但是他跟在他身后走着,就像被判刑的人走向绞刑架。
随着他们身后的门被关上,我看到霍金斯太太的肩膀垮了下来,假装出来的力气不复存在。我替她感到难过。不管安东尼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都给他父母带来了很大伤害,而不久以前,他还只是个像亚当一样的小男孩。在他母亲眼里,他可能仍然还是个小男孩。我给他们泡了茶,用的是给客户的瓷器,而不是员工的马克杯,并告诉他们马丁医生德高望重。我没有说他一定会帮上他们的儿子,我们不能给出承诺,但是我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们。我可以在另一个女子眼中看到感激,仿佛她正将我的话按在胸口好让自己安心。
这个不可靠的世界让我想到亚当,一瞬间母性发作,我突然担心起他可能会在学校或者在放学后的俱乐部里遇上问题。诊所电话一直占线,我翻开包查看了一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当然,一切照旧——但是,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阿黛尔发的。噢真见鬼,为什么我没有告诉他呢?
要是你明天不上班的话,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我想我们可以去健身房?那里有桑拿房和游泳池,也许能让人放松一下。我可以给你一张一日票。有你陪伴会很好!
爱你的阿黛尔
我盯着它看。见鬼,我现在要怎么办?我没料到她居然会联系我。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徘徊,也许我应该忽略它。但是这样很没礼貌,之后我面对他们两个都会觉得尴尬。该死,该死,该死。我几乎要向苏菲发短信征求意见了,但我没那么做。我知道她会说什么,要是我不对她隐瞒我跟阿黛尔成了朋友的事情,她会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让我的生活变成她的娱乐。
我重新读了一遍短信。我应该回复她。我应该答应她。大卫的事情只是一次酒醉后的失误,而且已经过去了。一个双方都有责任的愚蠢错误。也许阿黛尔可以成为我的新朋友。我觉得她需要我。她肯定很孤单。昨天她时不时地表现出了这种孤单。但她不是唯一孤单的人。我也很孤单,而且很害怕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的人生就这么孤单下去了,这一周周的日子全都融为一个样子。
阿黛尔和我都很孤单,不论她有多美丽迷人,要是他会外遇、醉酒、亲吻另一个女人,天知道他们的婚姻是怎样的。他说他通常不会那么做,但是他们全都那么说,不是吗?而且他还能说什么呢?我们还要一起工作呢,我们当时谁也没料到过这一点。没错,那天他很可爱,但是今天他很可怕。也许他对我好只是为了让我在塞克斯医生面前对一切绝口不提?想到这,我觉得我应该站在阿黛尔这一边。我知道和一个骗子生活在一起是怎样的感受。我知道得知真相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打击,现在我很讨厌自己居然成了引发那种痛苦的潜在原因。
也许我对她并不了解,但是阿黛尔很甜美,我喜欢她。而且有人发短信约我一起去干点什么的感觉很好。我应该见见她,这是种礼貌。如果我们有进展,之后我会告诉大卫的。会说我本打算告诉他我们见面了,但是他当时太严厉了,我就没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我已经感到好多了。
我只有一个顾虑。她为什么不提议去某个地方吃顿午餐喝杯红酒呢?一想到健身房,我就想躲起来。我有好几年没有锻炼了,除了追着亚当跑以外,而且现在亚当6岁了,所以哪怕是这种“运动”的机会都不太多了。阿黛尔显然身材健美,我在她身边只会感到丢脸。我甚至都不确定我有合适的运动服。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一件穿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