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课上,坐在木廊台上看着凤周先生忙活,小单在花园里打秋千,她的红裙子像一把团扇,被风吹得翻来覆去。
凤周先生换的新棍子差不多有前两根棍子加起来那么粗,他拖着那根棍子的模样儿,银吉说活像个乞丐。这根棍子让我们上课时呼吸都变得细起来。小单的身子坐得笔直笔直的,听课时两眼紧盯着凤周先生,她的那股专注劲儿,几乎和她在厨房里看见美味佳肴时差不多少了。我和金洙也很认真,大家约好了似的,不给凤周先生施展新棍子的机会。
在香榭,谁都知道凤周先生讨厌带毛的东西,他曾经因为一个没拔光毛的鸡腿对厨房里的人大发脾气,甚至说出了要离开香榭的话来。他换过棍子没几天,一天上午他正给我们讲课:
“朝鲜,国在东方,先受朝日之光辉——”
叽叽的叫声响起来,声音细密活泼。
“谁在讲话?”凤周先生停下来,朝我们脸上看过来。
我们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声音仍旧存在。
“怎么回事儿?”凤周先生又问。
“好像,”金洙小心地回了一句,“——是老鼠的声音。”
“书房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凤周先生脸色发白,身子像一个握紧的拳头那样蜷成一团,“它在哪里?”
“好像,”金洙指着凤周先生衣服上面的一个活动着的鼓包,“——躲在先生的周衣里面。”
凤周先生踩到跷跷板一样跳了起来,帽子差一点碰到了屋顶,他摔下来,爬在地上一动不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金洙跑去找来了银吉,银吉拿着棍子在凤周先生身上四处打,最后,一只灰色的小老鼠从凤周先生的内衣袖子里钻出来,尾巴一摇,窜出了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臊味儿,凤周先生的脸孔呈现出尿黄|色。凤周先生把我们打发出门后,独自在窗前站了大半天。直到阳光把他的衣服晒干了,他才离开。
从那以后,小单在书房里歪着身子看书,佝偻着背打瞌睡,或者用手支着下巴对着窗外发呆,凤周先生都看不到了。小单从她的书桌后面失踪,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上荡秋千,或者一个人压跷跷板。凤周先生也从来不叫她回到课堂里来,他好像患了遗忘病,变得不认识小单了,要不就是患了奇怪的眼病,哪怕小单和他迎面相对,他也看不见她。
每天吃过午饭,凤周先生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肩膀一耸一耸地,踉跄着身子跳舞似地走进书房,浑身上下散发出流花米酒浓郁的芬芳,他的表情也变得和上午全然不同,和蔼可亲地瞧着我们。
凤周先生的下午课上得很有人情味儿,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草木、远古的神话、高丽王朝时的某次政变、时调的写作技巧、中午吃的生鱼片的制作方法——
他随心所欲侃侃而谈,甚至不在乎我和金洙是在听他讲话还是在纸上给他画像。和所有丧失了力量的老人一样,醉酒后的凤周先生对约束自己舌头的缰绳明显地力不从心了,只能任由话语扬蹄狂奔。
有一天凤周先生说的口渴了,金洙倒了一杯茶给他端了过去。凤周先生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身上,金洙走到他身边时,“把手放这儿,”凤周先生拍了拍身前的桌子。
金洙把手放到了桌面上,凤周先生眯细了眼看了半天,没说什么。第二天早晨凤周先生来上课时,用托盘端着一杯茶。他让金洙喝一口茶,在嘴里含上一会儿,沿着舌头的两侧慢慢咽下肚去,然后评论一番茶的味道。
这件事后来变成了一个固定的程序,在每天上课前进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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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春香(1)
春香
最早是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让人从山里挖来野玫瑰,环绕着花园种了一圈儿。野玫瑰的又粗又长的尖刺形成了香榭的天然蓠栅。后来,香夫人每年都让园丁买来玫瑰栽上,玫瑰栽得很密实,面积很宽,栽上以后,甚至没有办法修剪。七八年以后,香榭的玫瑰变成一条香艳的蒺藜之河,除非生了翅膀,谁也不能从那足有两人多高的尖刺之中穿越过去。它们把我们向外望的视线也完全阻挡了。与此同时,我们的生活从外面看来,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玫瑰开花时,我又恢复了吃花的习惯,浅色玫瑰的花瓣通常要比深色玫瑰的花瓣多出一缕苦味儿,但香得更清冽、更耐回味。
香夫人也吃花,她的吃法儿和我不同,她让厨房里的人摘来新鲜的花瓣,沾上面粉用油炸过后,淋上蜂蜜当点心吃。
早在玫瑰开花前一个月,随着天气转暖,从草根树皮中间开始向外渗出湿润活泼的气息,凤周先生的脸色就变得一天比一天难看了。第一朵玫瑰开放时,他的手臂上已经零星地出现了一些米粒大小的红色斑点。随着玫瑰花越开越多,花香越来越浓烈,凤周先生身上的红斑也越来越多,他的衣服穿得很严密,他的手臂偶尔从袖子里面伸出来,冷眼一看仿佛戴了红色的手套。他的话一天比一天少,呼吸变得急促,胸腔里经常传出奇怪的声响,好像里面在煮着肉汤一类的东西。
“你们看见那些刺了吗?”凤周先生经常指着外面的玫瑰,喘着粗气对我和金洙说,“它们全都扎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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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的呼吸里散发着一股干燥的焦糊味道,有一些火正在他的胸腔里燃烧,他皮肤上的红斑和喘息时动不动就出现的哽咽,都是由这肺腑里的火引起来的。
我让金洙替我削尖了一个弯弯的竹片,钉进花园那棵有几十年树龄的槭树树身上,在竹片的另一边,放上一个敞口的罐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接出小半罐槭树汁来。我还让厨房里的女人挖了一些新鲜的桔梗根,煎成浓汁放凉后,把一些蜂蜜和一颗研碎的蜡梅果实一起兑进槭树汁里。
我最后制成的药汁十分浓稠,它的黄绿色在白瓷碗冰冷的光泽里显得诡异难测。
凤周先生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我和金洙走进他房里的时候,他像一条快要咽气的鱼趴在凉席上,嘴张得有半张脸那么大。
“我给先生带来了药。”我把碗放下。
“——是毒药就拿过来吧。”凤周先生头不抬眼不睁地说道。
“春香,”金洙拉了拉我的衣襟,咬着我的耳朵说,“算了吧——”
“这是我自己配的药。”我把汤匙递给凤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