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她准是挨了大太太的打骂,所以心里不痛快。”玉凤替莲心作了结案陈词,然后便催促阿离:“姑娘,咱们快进屋吧?”
阿离点了点头,一边往西偏院里走,一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莲心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曾雪槐端端正正坐在延熹堂堂屋的太师椅上,官服已换成一身寻常青棉布袍子,手里拿着念北的两张小楷定睛看着,头也不抬地沉声问:“念北怎么还没来?”
屋内外几个丫头都屏息静气地垂手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桔香端了茶盘轻手轻脚走过来,将茶盅小心翼翼地放到曾雪槐手边,轻声说:“已经又派人往三姑娘院子里找去了,二爷没准在那里……”
曾雪槐将那两张字随手搁到桌上,隔着镂空门向东次间的葛氏沉着脸道:“我走之后这一个月里,难道他就只写了这几个字?字里行间全是应付才刚文老先生对我讲,一章书他总要背上十几二十遍还是不通,串讲更是满嘴胡扯文老先生是何许人,肯来教他这个黄口小儿是他的造化,竟然敢这样惫懒……你平日里都是怎样管教孩子的?”
第三十三章 夫妻
第三十三章 夫妻
葛氏恹恹地靠在里间罗汉床上,莲心站在背后替她掐着头。葛氏一手扶额,有气无力地说道:“老爷斥责得是,都是妾身管教无方,让老爷焦心了……老爷常年忙于公务,家里人口又多,事又杂,偏妾身这身子骨也不争气,三不五时就闹点毛病出来,虽勉强支撑着,终究也难尽善尽美。只是妾身想说句公道话……文老先生是旷世大儒,想来要求比较严苛;老爷恐也是期望太高……可妾身和各府里的女眷们私下谈起来,念北的字和书在各家子弟里就已经算是拔尖的了,毕竟他才七岁……”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咳嗽起来。
曾雪槐听见夫人说话之间不住地喘息,有气无力的样子,脸色不觉缓了许多,顿了顿便道:
“我的确是心切了。既如此,让文老先生教他,也实在是屈尊。不过是才开蒙的小孩子,随便找个儒生做他的老师也都绰绰有余;品南明年就要下场应试,倒是真需要位好先生点拨点拨——以后就请文老先生做品南的老师罢”
葛氏手里的一串楠木念珠不知为何没捏牢,啪地掉在了地上,她随即嘴里便“嘶”地吸了一口凉气,皱了眉嗔着莲心:“手劲儿轻着些,头发都被你扯掉了。”
莲心嘴里慌忙应了一声,低头替她将念珠捡了起来。
葛氏起身走到外间,亲自将一盏以杭菊和决明子泡成的明目茶奉与曾雪槐,这才在他一侧坐了,和缓地说道:“其实,也不过就是童试而已,老爷无需太过紧张;提前着人知会江苏学政孙禀孝一声,品南中个生员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反倒是念北那孩子,刚和文老先生熟了,又换老师,恐怕适应起来又得需要好大一阵子……”
话音未落,便见桔香来回:“太太,帐房陈师爷求见。”
葛氏道:“我正和老爷说话,让他晚点再进来吧。”
桔香显得颇有些为难,嗫嚅道:“师爷说,因为大少爷昨儿又支了一百两银子,因他催得急,只得先支了,却不知这笔银子该从哪一项上落帐?所以特来请太太的示下,还有旁的好几笔银子……”
葛氏斥了一声“糊涂东西,不知道老爷才回府,茶都还没喝上一口吗?偏赶上这时候进来叨叨这些事”说着,便从睫毛下暗暗瞄了曾雪槐一眼,急急道:“老爷别急,南哥儿一向爱淘弄那些古玉玩器什么的,少不得多花了些钱……”
曾雪槐却已脸色铁青,并不理会葛氏,只喝道:“叫帐房进来”
陈师爷手里携着帐本,诚惶诚恐地躬着身子走了进来,曾雪槐二话不说,劈手夺下帐本一页一页细看,越看脸越黑,终至勃然大怒。
“五个月支了一千银子?你点过头的?”曾雪槐瞪着葛氏:“这么多钱他都拿去做什么用了?”
葛氏连忙站了起来,几不可闻地说道:“也不过就是置了戏箱,买了几把古扇……如此而已……”
“而已?”曾雪槐火冒三丈,将帐本用力掼到地上,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前年去年中原大旱,饿死了多少人?眼下湖北战事吃紧,粮饷不足,这寒冬腊月的多少将士们还穿着单衣啃着凉锅巴?他上千的银子就买几把扇子?这么丁点年纪就要学成那提笼架鸟的纨裤风气不成?快把那个孽障捆了来”他气得两眼通红,指着葛氏吼道:“你就这么依着他的性子胡闹么?这么下去还怎么得了?”
葛氏扶着桌子局促地站着,终于眼圈一红,掩面哽咽道:“妾身何尝不知道约束管教孩子?老爷瞧念北身上穿的还是前年的旧衣裳只是南哥儿那孩子,妾身一想到他从小没有亲娘在身边,就够可怜的了,实在是不忍心让他再受委屈,在吃穿用度上难免手松了些;偏生他又是那样阴沉不羁的性子,何尝听人一句劝妾身再怎么说终究不是生母,只恐管得深了倒又不好……妾身也是左右为难……”说着,已是呜呜咽咽,泪落如雨。
曾雪槐听到“没有亲娘在身边”这几个字,脸上便陡然僵了一下;再看看葛氏病病弱弱掩面而泣的样子,心里由不得便软了下来,抽出一条帕子亲自替葛氏拭去脸上的泪痕,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夫人的难处,也知道夫人心软,这么些年来兢兢业业打理着这么大一个家,也着实辛苦你了。只是岂不闻“慈母多败儿”?我们曾家虽然显赫一方,这里面的苦楚你不是不知道,人前荣华显贵,只有自己才知道其实活得有多憋屈老太爷抑郁而终又是为了什么?凭我曾家现在的地位,我向朝廷为品南念北兄弟俩谋个一官半职的并非难事,可咱们偏要争这口气,偏要他们寒窗苦读走正途出身,一路揭了桂榜,中出进士,钦点翰林,再外放历练,因官绩卓而成朝廷栋梁用几十年时间为曾家扬眉吐气,而不是靠着祖荫,平白地惹人诟病,让世人小瞧了去……秀芳,你懂我的心思不懂?”
葛氏原本哭得三分真情,七分假意,此时看着做到封疆大吏的丈夫那棱角分明的脸庞被风吹日晒得黧黑粗糙,眼角又多了几条深深的皱纹,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姿已因繁缛的公务压得佝偻了背,就连鬓边也不知何时星星点点生出几根华发。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郎如今已是一个历尽沧桑的中年人,坚毅的眼神中不知隐忍了多少痛楚和无奈……葛氏的心脏忽然抽痛起来,满心里是对丈夫无尽的怜惜,由不得就停止了哭泣,握住曾雪槐的手急急道:
“懂老爷的心思妾身都懂的老爷放心,妾身一定对这两个孩子严加管教”
曾雪槐点了点头,长呼一口气,又缓缓道:“阿离那孩子,夫人也别太慢待了她。虽然她娘……”他不小心提到四姨娘,嘴角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立刻咬着牙将脸扭到一旁,眼中的恨与痛也只是一闪之间,随即便神色如常,和颜悦色地说:“不过,我看这孩子倒也还好。你瞧,我今天也让她陪着贞娘一起去罚跪了,夫人就……”
葛氏原本迸出脉脉温情的眼睛里陡然又生出一丝冷意。
在知秋阁里当着众人,他说的是先罚阿离,贞娘是陪罚的;现在没人了,贞娘便成了罪魁祸首,阿离就成了陪绑的了虽然事实仍然是两个人一起被罚,可谁的名字排在前面这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葛氏的脸腾地一下子涨得通红,看来曾雪槐同她一样清楚今天的事,他不过是为了给她圆上面子罢子。或者是以此来换取那小丫头能在主母手里过上安生的日子?还当真是用心良苦呀只是这种遮掩到底是出于对她的关怀还是要戳中她的羞处呢?罚了那小丫头片子的跪,其实他一定心疼得要死吧?
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