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还是一个人事未知的懵懂小儿时,思君就知道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的名字——莫思君是温柔贤淑的母亲亲自为她取的。村口教书的陈老师说这名字寓意深刻,小小的思君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寓意深刻”,却也隐约明白,比起村子里那些名叫“虎子”、“狗妹”一类的孩子们,自己的名字确实是特别的,为此,她很是感到自豪。
可是,让她失望的是,村里的孩子们并不因为她的名字好听而喊她莫思君,他们都叫唤她“私生子”。“私生子”是什么,小思君歪着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就跑去问村里最有学问的陈老师,但陈老师却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说:
“思君乖,别理他们,你还小,不必懂得这个词的意思,你只要知道,你的妈妈很爱你,她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就可以了。”
思君似懂非懂地听着,脑袋却成了一团糨糊。好在她是个乐观的孩子,没多久就忘了这些事,象个野孩子似的,同村里的孩子一道,爬树、掏鸟蛋,学着拔兔草,捉泥鳅,甚至学会了用竹条编篮子帮母亲赚钱……直到,那个夏夜的突然来临,才改变了她接下来的人生。
五年一次的傩祭一直都是村里人公认的头号大事,辛苦劳作了多年的乡人们,终于可以在这一天歇歇腿脚,跳一跳粗犷蛮赫的傩戏,借此驱逐疫鬼瘟神,庆祝几年来的丰收和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
而傩祭最热闹的前戏便是照惯例地要选“圣子”。据说,“圣子”是世间至纯至洁之人,魔物都怕他。只有纯真、洁净的孩子才能担任。在傩祭的这一天,村里最强壮的四个男人,将抬着“圣子”乘坐的傩椅绕村五圈,一路向前来祈福的村民洒水,接受他们的朝拜,驱逐邪灵,播撒福音。
鉴于“圣子”在那一天地位之崇高和尊贵,每一个村里孩子的心中,便都偷偷地对傩祭的到来存了一份特殊的企盼。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选“圣子”的日子照例定在了傩祭的前一天,那个夏夜,村里的宗祠前,人头攒动,火光照亮了天际,每一个符合年龄条件的孩子都穿着新衣,由母亲领着,轮流站在祭坛案几前等待神灵的选择。
小小的思君也被母亲领着排在了长长的队伍里,当队伍缩短到她们的面前时,思君的心才开始紧张起来,她想抬起头从母亲那里获取勇气,却发现,母亲紧拽着她小手的手心里,早已满是汗水。
多年以后,每当思君回想起那一幕时,才恍悟,那一刻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一场选“圣子”的游戏,而对于母亲来说,却是一次决定了她们娘儿俩从此能否被村里人接纳,能否不用再战战兢兢过日子的唯一契机,然而,母亲却失望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长长的队伍排到她与母亲这一环时,乩笔在乩盘上划出的美丽圆弧,和那一刻,母亲眼神里的极度狂喜。
原本热闹非凡的宗祠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全村人的眼睛全都看向了思君,以及乩盘上那不容错认的“吉”字。老族长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楞是没挤出一句话来。
“她是私生子,不是我们村的人。”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马上引起了一片回响。
“就是,不是我们村的外来人有什么资格被选为‘圣子’?”
“连爸是谁都不知道的孩子,当‘圣子’太晦气了。”
“是啊!是啊!……”
“母亲不检点,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浪潮般的议论声中,思君的脸刷地变得通红,她幼小的心并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不让她当“圣子”,但也终于隐约明白了“私生子”不是个好称谓。
“我不是‘私生子’。”她红着脸争辩着,眼里闪着倔强的泪光,“母亲,告诉他们,我不是‘私生子’。”当她抽抽噎噎地抬头想寻求母亲的帮助时,抬头看见的却是母亲比雪还要苍白的脸庞。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母亲摇摇晃晃地倒下。
于是,第二日,那个傩祭的夜晚,她们家的木门把傩祭的热闹隔在了门外,母亲一人静静地依着屋门远眺,夜色朦胧里,她的背影被清冷的月光拉伸得很长很长,一直没入了班驳的墙根阴影中,一如母亲清苦、孤寂的一生。
一年后,母亲抑郁而终,享年二十八岁,而那一年,思君不过七岁。
同年,陈老师因工作关系要调到县城去,他怜悯思君的孤苦,收养了思君。十三年后,思君并未辜负他的悉心教导和期望,以省文科状元的骄人成绩考取了国家一级重点大学,主修法学,造就了小县城百年难遇的神话。
2000年,小县城,甚至连小乡村的人们都在省报上发现了这么一则新闻,“女大学生毕业应聘,机缘巧合,才知原是亲生女”。
新闻里提到,原来几年前省高考的文科状元莫思君竟然不是什么私生子,而是工科集团新任董事长莫丘铭与其妻(原著名画家姜琴)的爱情结晶。二十几年前,因工科集团商业秘密泄露案而被指称插手的姜琴被莫家赶出了家门,其临走时悄悄带走了她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此后,莫家曾四处寻找孙女,未果。两年后,又爆出姜铭确未参与集团秘密泄露案的调查结果,莫丘铭终于后悔万分,再次派人找寻姜琴母女,仍未果,直至继任董事,莫丘铭一直未再娶妻。最后,还是机缘巧合,在一次公司招聘法务人员的大型招聘会上,莫丘铭意外巧遇亲生女,经查明身份,终于相认。
看过这一则新闻的人,无不唏嘘感慨,人生无常,人生无常哪!却没人知道,故事的女主人公莫思君此时已经坐在开往小乡村的车上,而她的身旁,正坐着她刚刚相认的父亲——莫丘铭。
“妈妈,女儿和爸爸来接你了,你再也不会孤单了,再也不用孤零零一人留在那只带给你屈辱的土地上。”想起埋在小乡村的母亲,思君不禁潸然泪下,她怕父亲看见,赶紧低了头,把脸埋在车窗的阴影里,却藏不住眼角滑落的晶莹泪滴。
第二天,他们到达那个思君住过的小山村时,巧合地碰上了村里正在举办五年一度的傩祭活动,与思君小时不同的是,现在的傩祭已成为了旅游项目的一种,更加具有了商业的味道。
出于父亲的关爱,莫丘铭出钱向村里人买下了傩祭圣子的位子,想要让思君由村人抬着逛逛她曾住过的地方,却不知此举恰恰触动了思君压抑了多年的伤心往事:只要有钱就可以当圣子了吗?原来,母亲的悲哀竟是如此地低廉!思君哽咽地被村人抬着,走过了村头的小溪,路过了她与母亲曾经住过的木屋旧址,经过了村里的宗祠,一路上,前尘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悲愤、屈辱与无尽的悲哀梗在了她的喉口,四周的喧闹一下子离得她很远很远,她只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队伍的身后,是莫邱铭被夕阳拉长了的背影,看着傩祭的队伍走远,他缓慢地独自走向村尾,他记得思君告诉他,妻子姜琴就葬在那里,他想要先去看看她,与阿琴讲讲这十几年来的悔恨与思念……
不知不觉间,傩祭的队伍终于行进到了村尾,那里是母亲埋葬的地方,思君泪眼婆娑地看见,母亲的坟孤零零地立在小坡顶,坟前站着她的父亲,黄昏的余晖忧郁地洒在父亲周身,昏黄的光晕里,这时的父亲不再是商场上那个叱咤风云的老将了,而仅仅是一位失去了妻子的佝偻、孤单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