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惊,猛地睁眼惶恐一逝而过,旋即坦荡自嘲,由于激动而彻抖的肩膀扯开了伤口,血又汩涌了出来。“当年若知,即便让你亲眼见他饮下流年,也不会死心,我又何苦自作多情,舍不下你我浅薄的情意?!天见犹怜,世上流年倘有其二,我白亦墨绝不再与他人,日后定将终世焚香吃斋,以谢天恩!”冷狠的话语颤动得厉害,高亢中透出绝望的凄凉,唤起我骨子里的寒气,原本紧捏的拳,指已深插入掌,而我毫无知觉。他话音一落,人当即昏厥过去。
望着昏死的他,时光仿佛被禁锢,漫长而令人窒息。
他伤势本无大碍,现今如此,我反放心不下。拔了箭,将伤口处理妥当,早已日影西下窗影斜,凉意渐盛雀鸟归。西南之地,虽四季如春,但日夜温差较大,黑衣侍卫与丁主簿助我将其安顿后,无视于我,慌忙退出了屋。
昏睡中的他,身子右卧蜷缩成团,低低的梦喃凌乱不安。苍白的脸上唇色泛青,眼眶深凹,颧骨渐凸,紧锁的眉头任你怎么按压也难抚平;原本尖翘的下颚,更瘦得如同被利斧劈过,梦里还时时扯动,双唇时抿时张。
看着病中的他,孤藉无助得如同遭弃的孤儿,我不觉鼻头酸涨,心也疼惜不已。假如,相识在阳光下,我们会有结果吗?对于答案,我们都无法自欺——不。没有谋算,他怎屑结识于我,又怎会勉强他自己,与我相交?而我,更不会离开师父,独处他乡。从始至终,聪明的他,筹划了一切,驾驭了乾坤,独独忘了,人心真情又怎能计算?事已至此,情何以堪?
白亦墨果真厉害,文臣武将竟无一人敢踏足寝居半步。到了黄昏时分,白亦墨发起高烧,浑身滚烫不见半滴汗珠。即使强行灌下药师的药,也丝毫不见好转。没法,我只得守在一旁,稍稍用了些家仆放置于门外的餐食,又要了些布巾冷水去,为其物理降温。
两个时辰后,眼见他脸上的红潮渐退,鼻尖冒出点点碎汗,呼吸渐稳,我才放下心来:总算退烧了。看其睡得安然而恬静,我把清洗后的巾晾上盆架,端起水出了屋。在门外守候的丁主簿和两贴身侍卫一见我,愁容顿展。一人欢喜地接过了盆,丁主簿更引我至院内一凉亭歇息。亭中的石桌上布置了橙黄的橘、雪白的梨,还有各色糕点。不等我致谢,三人早归回各位,谨慎地聆听屋内动静。
白亦墨能得到属下全心的拥戴,想必也有过人之处。远远看着他们三人,心态渐渐放松了好多:人的一生,不会万事顺意、十全十美;也不会一无所成,毫无可取。得失之间,全在于心。
拿起一橘子,剥皮后放了一块在口中,甜中带酸、酸中有甜,其味远胜于只甜不酸。世间万物日起日落,沧海桑田,人之于其间,如浩瀚银河之星,渺小而短暂,能遂愿之事又有几何?于白亦墨,虽有缘无份,但彼此却能相识,拥有无二的回忆,业已足够。
藏青的天空,繁星闪耀,月眩似勾,紫薇启明同现苍穹,烁烁其华。师父说过,启明主战事、紫薇示帝皇。除了知道紫薇是北斗、启明是金星外,我对占星之术根本一窍不通。师父若在身边,给我细细讲解讲解就好了。
师父!陨水镇外,樟林中失心般疯狂的师父历历浮现眼前。我,我怎能不辞而别?一想到此,心如有亿万蝼蚁附着乱窜,慌乱得几近跳出胸膛!不行,师父,找师父去!我登地站起,手中的橘瓣被重重拍上石桌,成了混沌一团。
心念一起,愈发迫切想见师父,静淌的血来不及补充大脑氧份,眼前金光乱闪,耳蜗轰鸣,身子也随周遭事物晃动。恍惚间,一双结实的臂膀揽稳了我。师父,我的师父!脑海刹那一片清明。我使劲嗅着颈间蚀骨的香,整颗心被之填得满满当当,再也寻不出一丝空间。 “师父……”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轻似浮云甜如蜜,很是陌生。
师父不作声响,消瘦的下颚蓄了浅浅的胡茬,摩得耳根酥痒难耐,我不觉“咯咯”笑着推开一点:“好痒……”。师父诧异的眼神顿时羞涩,异彩流溢的紫眸令月华星晖也自愧不如。 “宛儿你……”师父齐整皓洁的牙及时地咬住下唇,话说了一半便自行打住。
看着此般的师父,久违的玩心大起。我伸出双手,软软摩娑略微扎手的下巴,趁紫眸渐渐迷离之时,我快准狠地拔了根胡子茬,“好了!你看,少了一根吧!”师父无可奈何地笑望我手中的黑点,眼神溺如秋水。我正欲继续,师父的手抓住我的腕:“宛儿!”看着师父费力板起的面孔,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师父怀中开怀大笑。
师父紧拥住我,胸膛起伏不停:“宛儿,我,我舍不下!”奇怪的声调配上奇怪的话,令我警觉。“我舍不下,舍不下你!我该怎么办?”
我抬起了头,盯着师父,师父痴痴的眼神让我迷惑不解。“什么意思?宛儿不懂!”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你二师伯主星黯淡,阴霾锁身,似有大灾,我……”师父躲开了我的眼,语气虚颤“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宛儿,我又放心不下你……”
“我随你去!”不等师父说完,我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哪儿,宛儿去哪儿。”师父一呆,想也不想开口便答:“不行!”
“为什么?”师父果断的拒绝让我很难受,“师父不要宛儿了!师父再也不喜欢宛儿……”话,说到这份上,自然地,我哭了起来。
“不,不!”师父颤抖着手为我抹泪,“我,我的心,我……你知道,宛儿你知道!”
“那为什么不要我?你骗我!”窃喜!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要知道你为何这样。
“我,我……我怎样你才会信?不然,我把心掏……”我赶紧堵住那张胡言乱语的嘴,师父的脸庞冰凉而不安。“宛儿相信师父!但,我得知道不去的缘由!”紫眸愣愣看着我,许久后,软软的唇印上我手心,“卓儿已下令撤我国师之职,全境通缉于我。”我哑然:这个,心里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这快。
“什么理由?”任我几番逼问,师父都低头不语。隐隐地,我感觉到什么不妥,眼睛四处张望,果然,白亦墨静静站在亭口瞧着我,黑夜中,眸光亮如雪麻,呼吸快而沉重。“是我!因为我来了这儿,因为我救了平南王。”无力去接受的结论,终究还是被自己说了出来。之前去陨水,师父尚未受罚,时机既过,师兄自是不便追究。这么说来,只剩我救白亦墨,可连带视作师父的把柄了。下午才发生的事,师兄动作竟如此快,莫非,旨意早已颁下,等的不过是个宣读的机会罢了。
“不管怎样,师父,你休想甩下我!”
那一夜,师父和白亦墨密谈半宿。
那一夜,白亦墨在我手掌狠狠咬了一口,血迹斑斑的牙印旁,滑下一粒泪珠。这是他第二个心愿。他说,若我想,会告之那第三个心愿。我知道,他永没机会说。
事后多时,师父都不曾展颜。他说:大衍气数尽散,白亦墨紫薇已显,师兄徒劳的反抗只会徒增苍生之苦。我惑其不悦,他又说:白亦墨主星原本未入紫薇,却扭转天命得天下;师父苦心寻我,欲借机破师兄命格,反倒无果而终。师父甚惑:究竟人胜天命,还是天命定人?我笑言:天本民定。大衍忤逆民心,终失江山,白亦墨顺呼民意,才得了天下。事在人为,这天命与我毫无干系。
见之尚存自责,我不再多言。
我站在师父身边,登高远眺:天澄如碧,与地相交于叠嶂起伏、翠绿无边的山脉。群山之巅,云雾弥漫,轻烟袅袅;脚下之谷,风起云涌,气象万千。蔚为壮观的云山雾海让我感慨自然之浩荡,人情之渺小。不由地,嘴边哼起一支老歌,耳畔,我略带生疏的歌声在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