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从游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跃而起,“啪”的一声合拢折扇,笑道:“对不住,突然想起有一件还需问问陛下。儿子晚上再回来领训。”
杨彪差点没压住怒气,这下打定主意,晚上不管袁夫人怎么劝,都要好好教训一番独子——再这样下去,迟早也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但是眼下,杨彪有些头疼得望向外院的方向,那里还有十几名等着见他讨主意的官员。他原本也是忧心忡忡,不知皇帝要如何行事,但是见儿子还能笑得出来,至少杨家暂时是不用担心的。
杨修入宫求见,很快就得了召见。
他快步上殿,果然便见曹昂也坐在殿中。
曹昂已经换下了红色的新郎衣裳,只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曹昂也看向杨修,见这位半路同僚昨日还失魂落魄,回家一趟,便又精神焕发了,倒也佩服他心事轻。
刘协见杨修衣饰整洁,黑发乌亮,待走到跟前,便觉一阵香风,便道:“你再近前来。”
杨修不明所以,直走到皇帝面前。
刘协用手扇了扇风,含笑道:“德祖,你回家是泡了个鲜花浴么?”
杨修知皇帝调侃自己,他为了压住心中的阴影,特意佩戴了两个香囊,当下便解下一枚,放在御案上,笑道:“献予陛下。”
刘协从曹府回来,一直在忙着,要即刻处理豪族之事,久则生变,因此根本没有来得及沐浴,只是换了一身外袍与鞋履。他捏着那香囊,掂了掂,笑望着杨修,思量着眼前这青年人的态度。
诛杀豪族一事,事关重大,必须保密。
刘协承认,他某种程度上是利用了杨修的。
昨夜事发,杨修明显有些情绪上的波动,说生气愤怒并不准确,更像是不忿无奈。
现下,杨修回府一趟,又主动入宫,态度也和缓了,是杨修自己想通了,还是背后有杨彪指点了?
刘协慢慢道:“朕原说了,昨夜都累了,给你们放一日假。德祖求见,可有要事?”
杨修道:“回陛下,昨夜臣等与陛下同累。臣不敢与陛下相比,但是曹都尉可歇下了?淳于中郎将可歇下了?赵泰孙权可歇下了?是以,臣亦不歇。臣为郎中,自然要常伴陛下身侧,以供驱使。”
这就是杨修脸大了。
皇帝虽然说是给他们放假,但昨夜是什么情况?这明显是要甩开外人好干活。
曹昂,淳于阳,那跟皇帝是什么交情?
赵泰,孙权,皇帝对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那岂是杨修这位——杨彪之子可比的?
刘协指尖揉着那香囊,侧头打量着杨修,揣摩着,若是杨彪指使儿子来刺探情况,应该不至于这么直接。那么杨修此来,难道是出于本心?
他右手一翻,示意杨修在身边坐下来。
杨修从善如流,坐下目视年轻的皇帝,道:“陛下曾赐臣随身的匕首。臣不只会舞剑作乐。臣的剑,”他的目光恳切,“亦能杀敌。”
刘协盯着他。
这就有点意思了。
刘协与曹昂对视一眼,又看回杨修,淡声道:“哦?说说。”
杨修知曹昂乃是皇帝心腹,当下也没有避讳,于是道:“臣这半日已是想通了……”
杨修最初也震惊于皇帝手段之狠辣,鲜血横流,人头遍地的场景很是刺激了他一番。但是泡在冰冷的洗澡水里,杨修冷静下来之后,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这一手铁腕屠戮,才是破解困局最锋利的一剑,最快最狠。
眼下的情况,根本没有给皇帝时间,去探寻更浑厚有力长久的办法。
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遏制住长安城中的豪族,以后的机会就越来越渺茫,双方的力量差距会越来越大。
甚至……这或许是皇帝唯一的机会。
皇帝抓住了他的机会,然而在皇帝的部署里,他杨修只是一个不近不远的棋子。
自潼关回长安的路上,杨修自觉君臣相得,甚至他感到自己与皇帝的许多理念是很相合的。眼下皇帝斩杀豪族,就是实践那理念的第一步。
只是遗憾,他在皇帝的这第一步里,是个有点尴尬的身份。
一个人会背叛他自己的出身么?
他是杨修,是四世三公尚书令杨彪之子,家族本身亦是豪族。
刘协凝视着他,轻声问道:“你的剑,欲杀何等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