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走出荀彧府邸,同跟随在身边的曹昂玩笑道:“子脩不怪朕挖你父亲的墙角吧?”在他先入为主的意识里,荀彧毕竟是辅佐曹操做了丞相的人,乃至于成就了魏国基业,哪怕不是出于荀彧本心。
曹昂闻言诧异道:“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反应过来,在时人眼中,荀彧并不是曹操的幕僚,而是曹操的同僚——两人都是给他这个皇帝办差的。
“当初何顒见荀彧,叹其有王佐之才。”刘协淡声道:“既然是王佐之臣,便该来朕身边,你说是也不是?”
曹昂垂首道:“荀大人若得近身辅佐陛下,便是陛下给他的恩典。”
刘协翻身上马,歪头盯着他,似笑非笑道:“以文若之才,若能入内朝,连子脩也要退一射之地了。”
曹昂心中一刺,垂眸给皇帝整理着马颈上装饰之用的丝绦,慢慢道:“只要能为陛下出力,怎么都好。”
刘协挑眉,手持短马鞭挑在他下巴上,迫使他仰面对着自己。
这个动作,对一个大臣做出来,已是越界,强迫中带了些羞|辱的意味。
刘协对于叛徒或是敌人,虽然杀伐果断,却从来不会蓄意羞|辱对方,从人格上去让对方痛苦。
曹昂已是完全愣住,只能顺着短马鞭上传来的力道,仰面对上皇帝幽深难测的目光。
刘协居高临下,研判得盯着他,从那张苍白而强装镇定的面容上,读不出自己想要的信息,半响撒手,一笑道:“子脩大贤,朕心甚慰!”说完,一夹马肚冲了出去。
曹昂仍定在原地,面上仅剩的血色一刹那褪尽,而后又全涌上来,连脖颈都红透了。
左右见了方才那一幕,都不敢上前。
董承咳嗽一声,牵来曹昂的马,低声道:“子脩,陛下已经去了……”他的女儿嫁给了曹昂,虽然产子而亡,但到底是翁婿之情。
曹昂侧过脸去忍泪,不想让旁人看到他此刻脸上的神色,忙挽了马缰,低声道:“有劳。”便翻身上马,追在皇帝身后。快马驰骋在夏末的夜风中,曹昂望着前面那个黑色的身影,心中却有些恍惚,自出宫来兖州这一路上,陛下待他忽冷忽热、甚至有些阴晴不定,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待要问时,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是因为汪雨之事受了刺激,还是因为知晓了刘寿之事,又或者是大战来临前对他父亲另有考量……曹昂拿不定主意,只能在心里焦急。
更何况,那人是皇帝,不管如何待他,他也只能受着。
刘协看不到身后的情况,却也知道曹昂一定紧随其后。他面沉如水,攥紧缰绳,有些恼怒方才一瞬的情绪外露。
这在他是极为罕见的,大约是因为这具年轻的身体,原本沉敛的情绪也随之大起大落了。
他清楚症结在何处。因为曹昂暗中插手刘寿之事,他本心里早在得知消息的当天就想问曹昂了。
但两世为帝王,他的多疑是刻进骨子里的,事发又在曹操将与袁绍开战的关键时刻。理智告诉他,一切都要等这场大战之后,再去梳理。此时绝不是质问曹昂的好时机,如果话说开了,便能解决事情,当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事情非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挖出了他更不想看到的东西,那就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权衡利弊,他只能压抑情绪,维持表面的平和。
然而人的情绪,并不会凭空消失,负面的情绪压抑越久,爆发的时候也就越强烈。
刘协以上一世几十年为帝王的养气功夫,才能压住这具年轻身体更外放的情绪,在方才以短马鞭只是轻轻抬起曹昂的下巴,而不是一鞭抽在他那张端方清正的脸上。
皇帝抵达官渡之时,曹操正忙着把刚从许攸处得到的消息,写成信件,准备派人送去荀彧处。
当斥候来报,说后方有数万兵马往中牟而去时,曹操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袁绍不知不觉绕后杀来,又或者是刘表的兵马斜刺里冒出来。
中牟在官渡以南,不足五里。若果真是敌军,那到了这样的程度,曹操也只能自己先逃命去。
好在斥候才离开,皇帝在他长子曹昂的陪同下,就抵达了官渡营寨之外。
曹操忙亲自出迎。
军中人多眼杂,刘协做将军装扮,与曹昂并肩而行,直走入曹操帐中,这才开口道:“洛阳一别,曹侯风采更胜往昔。”曹操来不及恭维皇帝,先道:“陛下,末将刚接到消息,说是中牟有兵马异动。陛下在此处恐怕不安全,不如……”
“不必慌张。”刘协含笑道:“是朕带来的兵马,想着暂停在中牟,进可辅佐曹侯攻袁绍,退可为曹侯输送粮草。”
提到粮草,曹操又是一虚,皇帝带了这几万大军前来,人吃马嚼,难道还能从长安千里迢迢运来?只能是他来出,但颍川郡实在也没有余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