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已经做过一世皇帝,深切体会过,人到暮年时,百岁孤独。
若多年以后,仍能有少年时的好友在侧,便足以慰藉。
而从政务的角度来说,他也算是悉心栽培了曹昂十年,从一众臣子中挑选出了这一位最合意的,使曹昂明白他的志向与理念。如果事情发展顺利,曹昂将会是他坚定的同盟者与追随者。
所以于公于私,刘协都期盼曹昂能长命百岁。
“日子还长,会有法子的。”刘协说完这一句,便又低头拆开新送来的密信。
曹昂应了一声,一时心潮起伏,不知该如何作答,轻轻退了出去。
刘协拆开的这封信,却是淳于阳写来的。
淳于阳如今在仓亭津前线,与马超、曹操等人一起围攻袁军。他这次写信来,除了汇报前线情况之外,又提到郭图之死。
郭图原本是朝廷埋在袁军中的勾子,自两年前暗中归顺了朝廷,也算是左右下注。这等时局下,左右下注的谋士不在少数,郭图也不算特例。
袁绍与众谋士秘议的许多消息,便是经过郭图,传到淳于阳处,又上报给皇帝的。
如今郭图被袁谭杀死,这条线就断了。
郭图本可以在袁谭逃走后,也尽早撤离,免于一死的。但他不甘心没能劝降袁谭,这是更大的功劳,因此又追了上去。
这就是谋士容易自误之处,总以为自己运筹帷幄,能将所有人玩弄于掌心,却不知道图穷匕见那一刻,再多智谋也敌不过一把快刀。
袁军中虽然还埋了别的人物,但都没有到郭图这个层级,也不能参与顶级谋士的秘议。
所以淳于阳写信来,也是向皇帝讨主意,要如何补上这一条断开的线。
刘协垂眸,墨笔在纸上无情落下:不必。
袁绍已死,袁谭奔逃,袁熙远在幽州,而袁尚年幼无威望——袁氏覆灭,就在眼前了。
封好给淳于阳的回信,刘协又拆开远在荆州的冯玉写来的信件。
冯玉信中说,荆州刘表原本有意北上襄助袁绍,但因为州内叛乱不断,如今暂且无暇北顾。他又说,自己在荆州发现了几位有才华的年轻人,愿意举荐给皇帝,在信尾附上了他们的文章。
刘协大略扫了一眼,被其中一首诗抓住了心神。
那是一首七哀诗,乃是王粲所作,诗曰: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写得乃是他离开长安,远赴荆州,路上所见的凄惨世情,读来真切感人。
刘协又细细看了一遍这诗,他是知道王粲的,此人出身世家,祖父曾做过司空,在长安时蔡邕就向他举荐过这人,还附上过这人的文章。只是王粲那时候所作的文章,还是更贴近汉时长赋,辞藻华丽,动辄千言,能看出是个有文学修养的作者,但更多也就没有了。刘协当时便要他在朝中做了个闲职,还要慢慢再看,但王粲已等不及了,恰好当时士孙瑞出事儿,王粲便约了至交好友士孙萌一同,远赴荆州,以为能在荆州一展才学。
没想到他离开长安,一路走,一路写下所见所闻,诗作倒是厚重深沉了许多,是真正见过民间疾苦之人了。
刘协封好给冯玉的回信,又批了几分奏章,仍觉王粲的那首七哀诗萦绕在胸怀之间,索性便起身出帐,在附近闲散走动。
众郎官跟随在后。
刘协心里想着事情,闷头走出两三里地,直到眼前一条溪流拦住他的去路,这才停下脚步,却见不远处有位少年正在溪畔刷马,而郎官要上前驱赶,便摆手止住。
那少年已察觉这许多人前来,牵了马已要回避。
刘协已经认出了他,笑道:“曹丕,过来。”
曹丕有些紧张得上前,一手牵着马,低声道:“臣不知道陛下要来……”
“你在做什么?”刘协问道:“朕看着像是在刷马。”
“是。”曹丕记着长兄的话,陛下问话,只管如实作答,道:“明日它便要随臣上阵,所以臣想给它洗刷干净,再喂它吃顿豆子饭。”
刘协笑道:“你这习惯倒是跟朕一样。”
曹丕有些听不明白,但并不敢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