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到一九七六年的冬天,虽然是挨年近晚,汉叔还是有件天大的喜事,忍不住要去告诉他的莫逆之交桂爹:他有儿子了,他昨天新添了一个宝贝儿子。
在农村人的眼里,汉叔所有的事情都算得上顺心称意。四代同堂一大家子人,在他这一个主劳力的撑持下,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除了队上分到的和自留地里种出的田地里的收成,他还用自己的巧手,在湖里寻到不少收获。
农忙种地耕田,农闭打鱼狩猎。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家里人多但正劳力少的困难,生活上还比那些全靠在田地里找吃食的人不知强到哪里去了,特别是在那种大集体年代。
硬要说美中不足,是他连生了四个女儿。自己倒没所谓,生女儿不也挺好的吗?可农业活,男劳力对一个家庭来说非常重要。而且,老父母,还有自己的奶奶可不这么想,他们把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无形中给汉叔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每每和桂爹在一起,汉叔就会羡慕起他那一群儿女来,楼梯级一样的六个,儿子一半女儿一半。还经常开玩笑说让老伙计过继个儿子给他,要不就说不如结成儿女亲家。
桂爹知道,不管这位老弟的心病有多重,过继儿子的事毕竟是个随口的玩笑。又不是没有孩子,还有好几个呢,弟妹又能生。就照样以玩笑话来安慰他:“做儿女亲家可以,给个儿子可不行,生儿子的事还是只能靠你自己。再加把劲吧!”
这次汉叔有了儿子,高兴得什么似的,跑来跑去,只差没把自己的脚趾头踢着了。
他想着要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桂爹:“看他经常在自己面前显摆,今天带着大儿子打鱼,明天又带着二儿子打鸟,家里还有个小的越长越高,眼看就能长成帮手了。现在自己也有了儿子,明年再生他一个。不,再生几个……”
汉叔一边不着边际地想,一边出力的划着双桨。身上灌满了使不完的劲,源源不断地流向握着桨柄的双手。苎麻编织的桨圈努力将船桨绑定在桨桩上,不让它挣脱出来。这样,身体的力量就顺着桨叶重重地向身后推动着湖水,枪划子在反冲力的作用下,轻快地向前飞去。
惊飞的野鸭在水面扑楞楞地兜了个圈子,看到来人并无敌意,就又在稍远处落了下来。
响午过后,汉叔已到黄狮矶。
冬天水浅,船到不了屋边,进内湖还要拖船翻过垸堤。汉叔干脆把枪划子停在黄狮矶岸边,一阵小跑,直奔一公里外桂爹住的岛顶去了。
人还没有到地坪,他就冲屋里大喊:“桂爹——,桂嫂子——,我有儿子了!你弟媳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屋里的人听到前面禾塘口有人吵吵嚷嚷,早听出来是汉飞那粗嗓门,而且从他的口气和话语中也知道是这么件大喜事。桂爹夫妇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前脚跟后脚迎了出来。
一见面,老伙计两双大手紧握在一起。像多少年别离后的久别重逢,高兴得什么似的,只顾得使劲地摇动握着的手,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把晾在一边的桂嫂子看得只想笑。两个大男人前几天不还在一起打野鸭子吗?什么情况用得着这样?不党得有些生份吗?就急忙招呼汉叔进屋里坐。
桂嫂子用大楼碗给汉飞倒了碗凉白开,茶还没来得及泡呢。大家免不了尽说些孩子是什么时辰落地的,有几斤几两重,落地时的哭声有多大,要给他起个什么名字等等。
又聊了一会,桂嫂子起身去捉鸡去了。她说遇上这么件大喜事,一定要庆贺一番。
桂爹说家里没酒了。他本可招呼孩子们去打酒的,却要拉起汉飞一道亲自去。没有合适的东西盛酒,就将那一壶凉白开倒掉,提起个空包壶。
他们原打算先去黄狮矶把枪划子划回来,一边聊着一边走又忘记了,沿着矮围子的垸堤直接上了泞湖垸的大堤。
一包壶谷酒是八斤,枪划子忘了取,还得沿垸堤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就着壶嘴喝起酒来,你一口我一口,走走停停。聊得高兴处又大声唱起来,曲不成调,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
“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肩挑担往山林去走一程,家不幸老爹爹早年丧命,丢下了母子们苦度光阴,叹老母眼失明无人侍奉,心只想讨房亲撑持门庭,怎奈我家贫穷无衣无食,谁愿意来与我定下婚姻……”,桂爹喜欢唱家乡的花鼓戏《刘海砍樵》,一高兴就唱。
现在和汉叔一起唱,两人都带着醉意。声言一个高亢一个雄浑,互相交织混合,在湖面传播开去,然后消散。
他们会觉得生活艰苦吗?那倒不一定。但他们一定心存希望。也许,他们自比刘海,坚信美好的生活就在未来的某一处等待着他们。
再春也听父亲偶尔唱过其他一些调子,如“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梦水,目极伤心……”但当时都不甚理解。
他们现在没有伤心,有的只是高兴。
还没走到停船的地方,却发现壶里的酒没有了。去了买酒,总不能提着个空包壶回家去吧!怎么办?折回去再打呗。
泞湖大队购销站的营业员是新来的,不认识桂爹他们。她只觉得这两个人好奇怪,两三小时前来打过酒,现在满面彤红地又回来了,又是提着个空包壶,又是要打满一壶酒。
天已经煞黑了。两人再不敢耽搁,急步往回赶。
到了小岛东边的垸堤上,桂爹让汉叔先回,他自己去取船。汉叔说吃完饭要赶回去,不让桂爹去取枪华子。
桂爹哪里肯,哪怕是一餐饭时间,也担心风浪把船吹开去哪里了,或者遇上顽皮的孩子将船划走。
何况今晚还有一包壶酒的任呢!当时他还记得担心老友到时酒喝得太多,几十里水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赶夜路回去。
汉叔早了不少时间回到,但并未向桂嫂子交待来回打了两趟酒的事。
等桂爹泊好船回来,桂嫂子免不了要唠叨两句:“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孩子们早都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