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次日吃过了早饭,飞廉被引领至一处暖阁,此处位置甚为幽静隐密,其中布置倒显得简单、素朴了些,想来主人已经猜到铺张奢华非来客之好。
待飞廉看到何执中第一眼时,只见那年迈的何相公身着一件道衣,正斜躺在一张朱漆木榻上,身后还放置着一张黑漆隐几,虽然已经七十有余,可何执中髭须尚黑,面色红润、皮肤细腻,只是岁月不饶人,身子骨也不好强撑,身子微胖的他到底带了些病容。
飞廉行过了礼,坐到了一张楠木圆杌上,何执中起身欲还礼,飞廉忙上前逊谢道:“相公抬爱了,小人哪里受得起!”
何执中也就没有执意还礼,两人只是略叙了一下寒温。待何执中扫过几眼飞廉后,见他面皮被晒得黢黑,又见他两手上都是老茧,昨晚上女色又未动其心,便知他是一个再踏实不过的人,于是颔首笑道:“得人如此,也是我大宋祖宗有德了,也亏得老夫再三觅寻,不然可就要错过贤才了,呵呵!汝父见识远大,勇于任事,有大臣之风,又有强吏之誉,也是老夫当年爱重之人,只是英年早逝,未能大用,真叫人痛惜!”
听得出何公言语虽有些中气不足,可精神矍铄、双目有神,且思路依然敏捷、辞采不减当年,尤气度雍容,飞廉倒觉不出什么异样。不过何公没有拿大,只是谦称“老夫”,倒教飞廉有些受宠若惊了。此外,飞廉的父亲个性耿直,在世时也一直反感蔡京,可还是未受明显的排挤,足见何执中所谓爱重云云,确非虚语。因此种种,飞廉已经亲近何公几分了,何况何执中还不时亲热地称呼他一声“叔能贤侄”(“叔能”是飞廉的字)。
飞廉又逊谢了一回,何执中随口询问了几句飞廉的家事,侍婢则给飞廉和何执中各端上来一杯刚点好的热茶,那乳花还清晰可见。飞廉端起那兔毫样细纹的青黑色茶盏,此茶盏的碗口宽大,盏壁看着也厚实,据说是因为黑色的茶盏便于衬托茶汤、乳花的颜色,碗口宽大则便于击茶、拂茶时茶筅的运转,盏壁厚则利于保温,也利于乳花的持久。
“此茶盏乃是官家所推崇的,茶筅也是近年才流行开来的!我官家真是诸事皆能,尤好风雅,真是难得之至!你我生逢其时,也真是幸甚至哉,敢不思回报?”何执中向飞廉举起茶盏,“来,贤侄,尝尝这密云龙茶可还合胃口!”
飞廉小小吃了一口,这贡茶果然令人口齿留香,回味悠长,可飞廉哪是容易收买的,于是别有意味道:“好茶,好茶,官家每日家吃了这等佳茗,写字作画时才可忘倦!”
何执中的脸上一僵,故作无事道:“官家虽则酷好风雅之事,可也始终不忘祖宗遗训,不忘复我汉家江山啊!”
飞廉顿时眼前一亮,何执中向侍婢做了个手势,隐几被挪到了他身子靠近飞廉的一旁。待侍婢退出时,门窗皆被顺手密封好了,此时暖阁里除了他和飞廉也再无别人,于是何执中靠在隐几上向飞廉低语道:“如今这震动朝廷的巨案,就出在官家的不甘上!”
听何执中这意思,又参考近来的形势,飞廉想着:西夏人如今正困窘不已,莫非眼下他们狗急跳墙、剑走偏锋,来找什么麻烦了?
“怎么?莫非是陕西有变?”飞廉向西边指了指。
何执中摇了摇头,又向北指了指,正色道:“如今老夫问你,贤侄一定要从实说来,切不可隐瞒或扯谎!”
“相公放心,我熊飞廉平生从不欺心,更不欺人,大丈夫在世,自当光明磊落!”说着,飞廉站起身来,向着天上一拱手。
“好,好,老夫也不是不信你,不过图个保险起见!”何执中示意飞廉坐下,“那幽云十六州,叔能贤侄可想收回来?”
收复“幽云十六州”,可是大宋每一个热血男儿的夙愿,飞廉自然也不例外,想他十七八岁时,父亲正在河北东路提点刑狱任上,飞廉就曾经带着熊勉一起出游宋辽边界的白沟,更孤身冒险游过河去,在辽国境内转悠了两天。因此飞廉将这段经历跟何执中说了,又激动地补充道:“……那时候我就想,我大宋何时能够收复幽云,令我失陷同胞恢复大汉衣冠,令我中国据得险要、守紧门户!我又何时能不似做贼一般,到这幽云汉地,咱们大宋自己的土地上,坦坦荡荡地走上一遭!”
说着,飞廉的眼角竟然湿润起来,何执中随即慰抚道:“这一天,汝辈定然可以看到的,呵呵!”
“哦?莫非朝廷正在筹谋收复幽云?”
“我大宋皇族本出于涿州赵氏,秉春秋一统之义,岂可有国无家?自太宗御驾亲征,迭遭挫折,后真庙受迫订立澶渊之盟,于今已过百年,幽云尽染胡膻,赵氏先祖陵寝只得遥祭,历代先皇无不念兹在兹,欲图恢复。无奈契丹已成气候,纵然神庙再三筹谋,而我朝竟未能得隙!可今时不同往日,这等千载良机却到了!”何执中的脸上不免多了兴奋之情。
飞廉已经听闻辽国境内的女真人在作乱,好像还称帝建国了,不过他在壅丘更难得到确切消息,也觉得辽国树大根深,恐怕是不易撼动的。如今听何执中这样一说,飞廉立即想道:“莫非是那女真人坐大了?”
何执中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继而道:“我朝也没少派耳目到契丹,只是在汉地尚可打探一二,过了居庸关就难了!所以朝廷这两年只是在多加观望,哪知今夏,呵呵,今日说来算是去夏了,登州知州来报,称海上漂来了辽人的两艘船,船上还有二百多人……据这些人说,女真兵威甚狠,已经占据辽国大部,战火不断向南延烧,这些人正是想去高丽避难的,不曾想被风刮到了登州!”
女真称帝建国不过三年多,居然就有了如此气象,可见今日辽国之腐败无能,飞廉闻言不觉心头一震!不过辽国多年欺辱大宋,又始终霸占这幽云之地,如今遭逢国变,倒也让飞廉身上痛快了些,飞廉不禁起身道:“莫非朝廷要趁机出兵河北?”
何执中示意飞廉坐下,快然一笑道:“正有此意!不过贤侄可知,还在太祖年间,我朝曾往辽东买马?”
“这个倒有所耳闻,我朝向来缺少良驹,曾往西域及辽东诸国购马,后来党项立国,契丹人又并吞女真之地,我朝越发失了良马!”飞廉恍然大悟,“莫非朝廷思谋联金抗辽?”
“果然有乃父之风,大有见识!吾心甚慰!”何执中欣喜道,“既然契丹将亡,我朝何不乘此良机夺得幽云、把紧门户呢?先王之遗业得完,幽云汉儿得以认祖归宗,尔等之愿也了却了!老夫若有幸,也能亲见金瓯无缺了!”“汉儿”是对非大宋境内汉人的称呼。
何执中说罢滚下几滴老泪,飞廉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亢声道:“我等做梦也未曾想到竟有今日!那而今相公找我来,想必是与这联金灭辽之事大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