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声音太微弱,老捕鼠员没有听得很清楚,他扭回脸,看着我,等着我重复。
我痛苦地呻吟似的说,杀吧,你们。
你呢?老捕鼠员愣愣地看着我。
我木然了。
如果你不想有事的话,明天就展示出你的转世灵猫的绝招,听说明天执政官的督察官要来检查你的捕鼠情况。老捕鼠员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三叹地走了。
还没有等到第二天,我就被督察官带走了,然后是长达一个星期的盘问。我被关押的地方比西门囚禁我的地窖还要阴暗和潮湿,不过我并不孤独,和我关押在一起的还有很多人,他们中间有我熟悉的,比如说和我们捕鼠局有密切联系的粮食局局长、供水局局长,也有不是很熟悉但是认识的,像警察署署长、包括原来管理关押我们这个地方的监狱长,还有许多我不熟悉的,不过据说他们曾经也都是功劳显赫、权重一时的人物。
你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一位认识我的人这么安慰我。
其实我并不是害怕,只是感到厌倦,他们的盘问像是在推动一个老磨盘,所有的问题就那么几个,比如我是不是和谁谁勾结准备动摇爱城新政权,是不是准备采取卑劣手段暗杀执政官,是不是准备阴谋结党……,他们翻来覆去地问着,绕来绕去。我厌倦不已,但是每当我的语气显得疲惫或者不耐烦的时候,他们就敲着桌子不温不火地说,小心呀,老实呀……。我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我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了,你们要我怎么样才满意啊?他们说,你说完了?没说的了?我说没了。他们乜斜着眼睛看着我,那鬼魅的眼神好像是在告诉我,他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关于我的什么秘密,现在不过是在跟我做游戏,捉迷藏,等待时机一到,就轻轻摁动机关,叫我连呼叫的机会都没有,一下子——没了。
我被关押的那一个星期里,不断地有人进来,也不断地有人出去。但是我却发现那些出去的人的脚步异常沉重,而且还表情悲壮惨然地和大家告别。我大惑不解,不就出去吗?多好啊,恢复自由,还有什么哀伤的呢。有人问我,你也想出去?我点点头。那人叹息说,你可别想着出去啊。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人话里的意思,直到一个傍晚,一个人在被督察官带出去的时候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
——我这才明白,那些出去的人原来都是被杀了。
这不是杀,这是清理!刚刚被关押进来的一个跛脚老人说,他的样子长得很委琐,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我父亲的那个瘸子兄长。
杀吧,杀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没有谁敢顶撞你了,敢藐视你了,敢说你的不是了,杀了我们吧,杀了我们爱城就清静了。跛脚老人在我的身边一瘸一拐地边走边喃喃自语,难道我还怕么?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跛脚老人像是不经意间才发现了我,他弯下腰,探长脖子,看了看我,问,你是谁?
我说被抓进来之前我是爱城捕鼠局局长,叫东郭。
捕鼠局?一群没有事情抓老鼠瞎胡闹的家伙,爱城养着你们,就是养着一群老鼠!跛脚老人鄙夷地斜了我一眼,问,你凭什么也在这里?
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关押在这里。
胡闹,你有什么资格!跛脚老人在鼻子里哼道。
我说你是谁?
我?跛脚老人回头瞪着我,说,你看清楚我是谁?
我摇摇头。
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跛脚老人愤怒了。
旁边一个人冷冷地说,他就是狼七。
我惊诧起来,说,你就是狼七,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懂什么?跛脚老人不屑地一仰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去了。
狼七?他就是狼七?我看着跛脚老人的背影,觉得不可思议。狼七是爱城的一个传奇人物,曾经他的名声高过了爱城执政官。据说在爱城最后那一战中,他的结拜弟兄,也就是现在的爱城执政官身负重伤,面对敌人的进攻,已经束手无策了。谁知道狼七脱了衣服,组织几十个敢死队员,一手拎枪,一手握刀,旋风似的冲进敌人的阵营,连砍带毙,一口气让几百条性命命丧黄泉,由此打开胜利的缺口。后来爱城新政权建立的时候,执政官盛赞他的英雄作为,说没有他,就没有爱城新政权,问他希望干什么的时候,这位跛脚英雄豪气冲天地说,我喜欢杀人,你就给我一个杀人的差事吧。执政官于是就让他统领宪兵队、警察部队。这狼七显露出来的杀人嗜好让所有的爱城人都心惊胆寒,他创立了十大酷刑,什么剥人皮、抽人血……,而且他还非常喜好亲自动手,其手法跟秦天搞的那些老鼠试验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到后来,这位昔日的英雄成了人见人怕的血腥屠夫,据说有孩子夜里啼哭,一说他的名字,就能起到立即止哭的作用。至于他是怎么被罢免官职的,听说全是西门和他的《真理与真相报》的功劳,西门在他的报纸上直呼他为屠夫,说他是地狱恶魔,号召起了爱城一片激烈的愤怒的反对的呼声,执政官不得不将他罢免官职。更为传奇的是,这位被称为跛脚英雄也被诅咒为地狱恶魔的叫狼七的老人,据说在一个深夜里,坐在一块顽石上,在月光下获得了神灵的示意,由此不再伤害任何生灵,而且连荤也不尝了。
——但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狼七是在我被放出去的前一天被弄出去的,他死的征兆很明显。那天下午,就有消息传进来说要在傍晚带他走,于是他先是要求见见执政官,没有得到准允,后来他就说他要喝酒,那些人说只有私酒。狼七叹息说,如果是过去,酿造和贩卖私酒,可是要被处以极刑的啊。那些人说,那时候是您老说了算,现在不了。狼七没有喝那些私酒,重新提出来要洗一个澡。于是那些人就拿来浴桶,打来热水。狼七脱得赤条条的,那瘦小的身子上全是累累伤疤,他也兀自看着,看了好一阵,痴了一般,那些人提醒他说水凉了。狼七这才缓过神来,钻进浴桶里,默默地洗着,那些白蒙蒙的雾霭升腾起来,笼罩着他,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我们却感受到了那个浴桶在抖动,而且越抖越厉害,最后终于安静了下来,狼七爬了出来,大家都看见他的眼睛红肿着,原来他刚才在浴桶里哭了。
狼七临行前,大家一一和他道了别,我也上前说,走好了!
狼七强作笑颜,用极其轻松的语气不无遗憾地对我们说,真没办法,如果可以,真想带上你们一起上路,咱们一起到了那边,就可以组建成一个队伍了。
我们都点着头,不觉感到凄然起来,谁都知道他说的“那边”是什么,在今后的短暂日子里,我们都会过去,看样子是谁也漏不掉的。
你很不错,精气神很足,不会是个孬种!什么时候过来了,来找我!狼七指了指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向外走去,他的脚跛得很厉害。
除了我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其他的人都表现得很坦然,好像一切都应该是这个样子,开始和结局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现在大家只是在等待,不过这个过程在我看来好像漫长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