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银匠扯了几句闲话,就问春芳,地主好还是贫雇农好?
春芳没打顿儿,说,当然是贫雇农好啦。又说,人富了,心就黑了。
小银匠听了,扑哧就笑,叫着春芳她哥的大号说,你呀你呀,天天愁张家洼没有妇女干部发展,看,这不就是一个嘛!
小银匠又叫春芳举荐几个闺女和婆娘,春芳就举了娟子。
娟子是春芳自小儿相好,也是穷人家出身。
春芳就那样参加了革命工作。
她哥带着她和娟子等另外几个闺女婆娘到白龙镇学习了半个月,再回到张家洼,春芳就当了青妇队队长。
这年的秋天,上级领导着开始了土改,说是要实现耕者有其田。
春芳剪了辫子,和区上相熟的一个妇女干部换了件毛蓝过膝大褂,再扎上条牛皮带。威风凛凛地领着青妇队的那帮闺女动员开明地主自愿献田。对顽固分子搞说理斗争。搞伸冤诉苦,挖他们的浮财分他们的果实。
土改结束后,区上奖励给春芳一把黑色牛角梳,那是大地主张铭善托人到烟台给他二闺女买的,听说花了好几个大洋呢。这件果实奖给了春芳,眼馋死了娟子和张家洼的许多大闺女小媳妇。
入了冬,就是动员大参军。
春芳领着几个能说会道的闺女,天天朝有壮丁的人家钻。说反蒋保田。说爬山头挡大门,说参军是好汉,不参军是熊蛋,参军跨骡子骑马戴红花全家人笑哈哈,不参军丢人现眼以后天天家里趴。
软磨硬缠,到底让她们动员出了个张家洼连。这个连队人数不足,可也有六十多号人。
第二年的春天,上级又发动了土改大复查,说是年前的那次土改漏网了不少坏分子。
到了割麦子的时候,大复查越搞越蝎虎。说是要坚决消灭地主阶级,恶霸地主扫地出门。甚至刀砍活埋。
这时候,春芳心里就犯糊涂了。
张铭成是没有半分田地的贫雇农,全家人给村里几个大户人家看青糊口,免不了得罪了一些人,干了农救会长的张凤青就带着民兵把张铭成爷儿六个全捆起来,扔进了正发大水的白龙河。
春芳的哥干村指导员,管党,可也不敢去阻拦张凤青。
那时候上面传达下几句口号,叫:一切权力归农会;一切贫雇农说了算;谁挡道,就搬掉谁的石头。
张铭成的五儿祥子从小就和春芳一起耍,两人挺好,只是这几年春芳渐渐成了大闺女,两人才生分了。
看到张凤青一伙伙人疯狗样的朝河里扔人,春芳就跑到白龙河下游拐弯处的芦苇丛里趴下。眼见祥子随着河水一沉一浮地漂下来,她扎个没头,拱到河中间把他截了下来。
春芳在水底下托着祥子凫上了岸,扛进苇丛,祥子已经没了气儿。
春芳劲头也大,她搂着祥子的腰,头朝下给他控水。
折腾了好一阵子,祥子才咕噜噜地喘出口长气来。
春芳放下祥子,祥子躺在地上,气儿越喘越匀和,不大工夫,醒了神儿。
祥子搂住了春芳的一条腿,眼泪鼻涕和着泥水汤子直流。
春芳心里不知怎么的崩儿崩儿乱跳,她挣出腿来,说,五哥,别在张家洼露面了,出去奔个活路吧。
祥子翻身朝春芳磕了个响头,趔趔趄趄地拱进苇丛深处。
春芳看着苇叶子乱闪,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许许多多的事儿,于是,心里就像是装进了一把酸枣儿。
春芳蹲在河滩的苇丛里,抽抽嗒嗒地哭了好一会儿。
紧接着没几天,开村干部会,张凤青提出,娟子成份不好,应该搬她的石头。
春芳张口和他打了起来。
春芳说,娟子祖宗八代都是贫农。
张凤青说,娟子白龙镇的婆家是铁匠铺子,有肉儿,那边给定了高成份。
春芳说,就算娟子和铁匠家换了生日帖子,可她还没嫁过去,你凭什么把她当成绊脚石?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语,互不相让。
区上参加会儿的干部支持张凤青,春芳的哥帮着说了几句话也不顶用,结果就撤了娟子妇女团副团长的职。
可怜娟子是个老实人,只知道缩在墙角淌眼泪。
娟子面皮薄,觉得丢了人,捎了个口信给婆家,秋天挂锄的当儿,白龙镇来了顶四人花轿,吹吹打打,抬走了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