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
雨一直下到亥时末,满园木芙蓉零落一地。
丫鬟们披着蓑衣,打着伞,在廊下清理残枝,身影被灯火拖长,宛如鬼魅夜行。
薛衍坐在轩窗边闭目养神,桌上两盏热茶都快没了白气。
直到斜后方传来开门声,他才睁开眼,语气有些不悦:“守时乃是与人交往的第一要义,卫世子才刚到帝京,就让老夫干等你一个多时辰,这做法可委实失了大礼。”
“抱歉,适才舍妹出了些状况,与陛下有关,晚辈不得不过去处理,这才耽搁了时间,还望薛大人莫要怪罪。”
卫明烨从屏风后头绕过来,径直坐到薛衍对面。
月光从窗沿照入,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通身不饰,头发也只用一根乌木簪束住,大半都披散在身后,颇有一种闲云野鹤的闲适姿态。
然薛衍还是瞧出来,他散发上透出的半潮之气,像是淋过一场雨,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头发,便匆匆往这边赶。
薛衍不由扯唇轻哂:“看这样子,陛下给世子找的麻烦可不小啊。”
这话讽刺味十足,随卫明烨一道进来的小厮青锋都忍不住蹙起了眉。
卫明烨面上却波澜不惊,端起桌上的冷茶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反呛回去:“要论陛下给找的麻烦,薛大人应当比我更加头疼,不是吗?”
这回轮到薛衍皱紧了眉头。
的确,要说北颐上下如今最焦头烂额的人,当真非他莫属。
因着南锦屏的一个失误,和秦岁首的背叛,他不得不自断臂膀,将自己身边两个最得力的手下推出去,为自己挡去仙乐舫走水一案。
可饶是如此,卫长庚仍旧不肯放过他!
广云台被抄了个一干二净,他在京中各处安插的其他耳目,也在一夜之间齐齐被斩断。之前那些他早就已经压下去的案子,也不知从哪儿被人挖了出来,弹劾他的奏折如雪花般飞去御前。他想让内阁帮忙拦下,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边的人都已经叫卫长庚策反,根本不听他使唤。无论是军营,还是朝堂,他居然都没办法再说上话!
他这才不得不拿出自己保命的密诏,再以辞官为代价,换取最后一条生路。
而圣旨拿出来的时候,卫长庚却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有些高兴,仿佛早就有所预料一般……
若不是自己从小看着这位小皇帝长大,他烧成灰,自己都能认得出来,他都要怀疑,卫长庚是不是被人调了包?否则如何能做出这般周密的预判,将他所有生路都统统堵死?
以至于到现在,事情都过去已有些时日,薛衍再去回想,那种穿肠烂腹的疼痛,仍旧叫他咬牙切齿。
卫明烨轻笑,“瞧薛大人如今这模样,可是后悔了?当初若先帝驾崩之时,你没有贪图那一时的利益,而选择跟家父合作,没准现在薛家还能更上一层楼。”
“跟你父亲合作?”薛衍似听见什么笑话,皱鼻冷嗤,“若真如此,只怕老夫现在坟头草都已经一丈来高了吧?又或者说……”
薛衍微微眯起眼,幽深的瞳孔迸溅出一丝利刃般的寒芒,“老夫再不跟你合作,怕是也要跟你父亲一样,永远躺在床榻上了吧?”
卫明烨执茶盏的手一顿。
青锋压在刀柄上的手,也缓缓挑开刀鞘。
森寒的刃光在月色下狰狞,空气都凝滞了一瞬,许久,才随卫明烨温煦的一笑收回鞘中。
“薛大人说笑了,家父只是在家中养病,并无其他。倘若薛大人心里头记挂,大可去一封信问问。能收到故友的来信,想来家父也是高兴的。”卫明烨不动声色道。
薛衍挑了下眉梢,不置可否。
气氛有些僵化,却这时,后头响起了敲门声:“爹爹,是您唤女儿过来的吗?”
薛衍笑了下,道:“是妩儿来了吗?进来吧。”
紧闭的屋门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