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城中数千伤员,城外四面日军,如何走得脱?
再战?弹已绝,人将绝。剩下的士兵有气无力,就是拼刺刀也只有挨刺的份了。
军长方先觉,这位人高马大的汉子、身经百战的将军,此时伏在桌上哭泣起来。众将领黯然无语。
炮弹的落点朝军指挥部逐渐推近。方先觉镇静下来,擦去眼泪,对众位将军说:“第10军血也流了,苦也吃了,如今大势已去,但我们做人做事还是要讲个有始有终。”
由他口授,参谋长孙鸣玉记录,向蒋介石发出了最后一封电报:
日军今晨由北城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已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效*,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电报署上方先觉、周庆祥、容有略、葛先才、饶少伟和孙鸣玉的名字。各位将领传看一遍后,由参谋处长饶亚伯亲自送往隔壁电台室,目睹机要员译为密码、发报员拍发出去。
电报发出后,方先觉指示:销毁密码本,炸毁电台。
在那部昼夜不停地工作了47天的电台在一颗炸药块的巨响中化为碎片的同时,两名发报员之一、20岁的常州青年柳风来昏倒在地,一口鲜血从他口中流淌出来。饶亚伯踢了他两脚,不见醒来,对孙鸣玉说:“这是累的。”
而由柳风来拍发的那份电报,却已飞越千山万水,飞向历史深处。
蒋介石在1944年8月7日即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悲痛之切,实为前所未有也。”
8月10日,蒋介石发布近千字通电,命令全国军队于8月20日上午6时各在驻地为衡阳殉国守军默哀3分钟。电文中说:
……览电(即“最后一电”)肃然,至深悲痛,其慷慨就义,视死如归,可谓壮烈极矣!现方军长本人虽生死未卜,而其生平不屈之志,实为全国同胞所深信。我第10军全体官兵对于此役,不仅发挥我革命军人以一当十、以百当千的精神,亦且实践作战至最后一兵、最后一弹之训条,洵无愧于为我总理之三*义之信徒,与革命军人以身殉国之楷模,足重我民族存仁取义,千秋万世之光辉。……我全国官兵应以第10军此次在衡阳壮烈牺牲为模范,共誓必死之决心,益励奋斗之精神,同仇敌忾,为已死同胞复仇,为国家民族雪耻,有我无敌,前仆后继,以达成神圣之天职,而争取抗战最后之胜利!
衡阳守城,兵败城破,但它对全国人民心中掀起的波澜并不亚于一次胜利。舆论再次掀起“衡阳热”、“第10军热”、“方先觉热”,全国军队普遍开展了以第10军为楷模、誓死杀敌的活动。一种悲愤之情在中国大地弥漫。
如果历史的脚步戛然停止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但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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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守。惨烈的守城之战的灰色句号(1)
在离休不久的湖南省政协副主席姜亚勋的记忆中,衡阳守城作战的每一天都十分清晰。身为当时的第3师参谋主任,对那场作战结尾的情景记得就更是如同发生在昨天。在这段一个城市和一支部队的历史中,也有他个人历史中最难忘却的一笔:
守城作战中,我们师司令部住在铁炉门附近的红莲社。第3师打过多少仗,这次伤亡最大。我处里两个参谋下去当营长,一死一伤,司令部安排第9团团副苏逐到下面当营长,当天就牺牲了,四五千人的一个师,城破前只剩千把人,其中多数是伤员。
8月6日那天晚上,190师副师长潘质给我打电话,说青山街、易赖街基本是空的,只是日军不知道,日军随时可以走大路进来。我说,这个时候了,还没有考虑过突围吗?潘说,要突10公里才能突得出,那么多伤员,怎么可能呢?
7日早晨,周庆祥叫我到指挥所去,他指着十几部电话对我说:“你守住了这些电话,有事情打电话到军部联系,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能离开。”说完,就带着参谋长张定国走了。
上午,情报人员报告,黄土岭没有人了,打光了。我打电话到军部报告师长,参谋长张定国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知道了。”
下午约4点钟,情报人员报告,发现天马山阵地插了一面白旗。我一愣,那是我师9团的阵地,团长肖贵田,衡山人,原来是师的副参谋长。为什么插白旗?我不了解。
我把这个情况又打电话报告在军部的师长。还是张定国接的电话,还是那一句:“我知道了。”我想同张定国再说几句,还没开口,张说:“你不要随便讲话。”我不明白这时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晚上,我得知方先觉派能讲日语的军副官处长张广宽同敌人取得了联系,约定由方先觉与日军师团长双方晚饭后在中山堂进行“有条件”投降的谈判,但方先觉在那里等到晚上12点日方也没有人来。
第二天天亮时,我还守在师指挥部,过去曾在司令部当过参谋的营长穆鸿才跑来找我,见面就说:“怎么还不快走?”我说:“我奉师长命令守在这里。”
穆鸿才两步走到桌前,将电话机乱摔乱砸一气,对我吼道:“守!守!日本人进城了你晓得吗?你是想让人家一刀砍死你!”
说着,他拖着我就往外走。我身上还有一只快慢机手枪,他见到后一把抢过去扔在一边。
路上,枪一堆一堆的。日本兵持枪列队站在各个路口,中国兵从各个阵地走出来。日本兵划了一条路,一律到山上名叫西禅寺的庙里集中。那里变成了一座集中营。
西禅寺是一处制高点,守城战斗在这里争夺得非常激烈,我们一路上踩着、迈着地上的一具具尸体——那都是我们自己的中国官兵。
建制乱了,谁也找不到谁了,不像是军队,像一群被人驱赶的羊,乱糟糟地走。
在快到西禅寺的路口,我看见了师长周庆祥,他正和军参谋长孙鸣玉在一起站着。师参谋主任和军参谋长打交道多,我和孙很熟悉。
我走到他们身边时,抬头望一望这两位长官,相对无言。
这时候美国飞机飞来了,在衡阳城中到处扔炸弹。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统统炸。我心里很悲伤:投降了,不是盟军了。
关在西禅寺中,四周都是日本人的机关枪对着。我还是前一天早上吃的饭,饿极了,就扯野草往肚子里填,人一饿,虚汗就一个劲地冒,浑身发软。渴极了时候,我们脏水、粪水也喝了,泡尸的水也喝了。到处是苍蝇、蚊子、老鼠。
失守。惨烈的守城之战的灰色句号(2)
在西禅寺关了整整两天。日本人在城里搜索完了,又赶我们回到城中铁炉门一带。路上,实在饿不过了,一生一世都会记得,跑到路边一个老百姓家(老百姓早就跑光了),翻出一块毛芋,正要吃。一个日本人看见追上来,扇一耳光,把我打倒在地。
在铁炉门关押处,日本人不给一粒粮食,美国飞机又飞来炸,让这两群外国人给整惨了。一次飞机来轰炸,我刚扑进一个防空洞,一颗炸弹就爆炸了。
又过了两天,日本人给一人一天二两糙米,怎么够吃?我们在准许活动的范围之内到处找老百姓藏的粮食,有人找到了一点,就烧点粥大家喝几口。后来,死马肉也吃了,皮带、皮箱、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那些在打仗中受了伤的人,连病连饿,一个一个地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