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梦泉在贺城县过了太祖诞辰节。
表面上看来,他这次南下是一份优差,什么建立武备学塾,其实就是皇帝给他一个机会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但实际上,一边做着筹备办学和修葺他父亲陵墓的表面功夫,还一边要负责玉旒云那个到楚国兑换假官票的计划。南方细作的每一步行动都直接向他汇报,大小事务没法去请示玉旒云的,也要他独力决策。他知道这事关重大,不能有一点差错,所以日以继夜,操劳不停,只恨不能多出几个□来——而偏偏还有一个“大麻烦”愉郡主,一时要他带自己感受风土人情,一时又整治了些希奇古怪的饭菜,非要他尝试。他虽然屡屡“婉言谢绝”,但愉郡主契而不舍——不,简直可以用“愈挫愈勇”来形容了,连刁蛮的大小姐脾气也收敛了,见石梦泉忙着处理公务不理自己,她就乖乖坐在一边绣花。石氏同王氏都看不下去,觉得这小姑娘用情之深,让人既怜又爱,因常常请她到自己的跟前来。愉郡主对心上人的两位长辈恭敬有礼,很乖巧地向她们请教针黹。三个女人到了一处,竟俨然有一家人的感觉。
如果玉旒云见到,一定会打趣他吧!石梦泉偶然会停下手上的事,摇头叹气地想。但很快,又沉浸到公务中去了。
一直到了太祖诞辰节当天,他父亲的陵墓修葺完毕,武备学塾的房舍布置停当,祭典、庆祝全部结束,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暗想,下面可以全力以赴办玉旒云的正事了——钦差任务完成,他将没有理由继续逗留在此,身在楚国的细作们快点得手才好!这样一思虑,又放松不起来了。
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他和细作们接头的地点就在鼎兴新开的贺城县分号,于是打算走一趟,看看有否消息。不过,才到门口,就看到愉郡主手里拎着一盏硕大的莲花灯笑盈盈地站着:“你们家乡不是有游灯河的习俗吗?我们一起去玩玩吧——今天你总该休息了吧?”
石梦泉眉头一皱,想找个理由推辞。不料,王氏和石氏也从房里出来了,道:“正是呢,梦泉。郡主大老远从京城来这里,你一天也没陪过他。贺城县的灯河也算是附近出了名的了,你小时候不是也很喜欢?一年才一次,况且又不是年年有机会来。你就陪着郡主去一次吧。”
“我……”石梦泉头结巴道,“本来是要去……去看看梁少爷……”
石氏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梁少爷还不和全心姑娘出去玩了吗?你跑去打扰人家?”
“再说,”王氏也道,“梁少爷不是住在城西么?我们在城东。只要你们顺着河边走,一样可以到。郡主成天闷在这里,我们都过意不去呢。”
两位长辈说了这样的话,石梦泉真是推辞无门,只有硬着头皮答应:“好……吧。”
他的话音还未落,愉郡主已经像金丝鸟儿一样欢跳了起来:“太好了,咱们这就走!”一边催促着,一边向石氏和王氏告别,还一边勒令娇荇不许跟来。
满心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石梦泉就这样被拽出了门。
街上已经满是欢乐的人潮,有大人带着孩子的,有文人骚客相携的,而更多的是青年男女,借着这普天同庆的节好逃出父母的视线,看烟花也好,游灯河也罢,最重要是大家成双成对。而贩卖香囊荷包同心节鸳鸯扣的小贩们也就纷纷出动,卖力地吆喝,使出浑身解数要人相信只要买了他们做的定情信物,必然海枯石烂,此情不移——这竟比别处的元宵和七夕还要热闹哩!
愉郡主兴奋得小脸通红,一时看看这个,一时摸摸那个。石梦泉则满怀心事,只顾走自己的路,有好几次都把她落下了,让她一阵疾追。“你看那个!”愉郡主拽住石梦泉,手一指,乃是一个卖丝线的摊子,老板坐在那儿,既卖丝线,又把丝线打成各种缨络结。“你记不记得,庆澜元年的时候,你叫我教你打络子呢!”愉郡主说道,表情本颇为甜蜜,但突然又把嘴一撅:“你居然把那个缨络送给玉旒云,真讨厌!”
石梦泉一愣:这以后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都快要不记得那只缨络了——恐怕玉旒云也忘记了吧?他想,她心里是更广阔的天地啊!可是,如果现在自己身边的是玉旒云而不是愉郡主,这个夜晚会显得相当美好吧?
即便是不可能,他也微微合了合眼,在脑海中幻想一下这幸福的景象——那分明的眉眼,倔强的嘴唇,带着孩子气的恶作剧般的笑容……可是突然,他的心口猛地一疼——不是那种惊讶或者伤心的感觉,而是真实地仿佛被人刺了一刀的痛楚,连带的,他脚下也打了个趔趄。
愉郡主惊得“呀”地一声:“喂,你怎么啦?”
疼痛转瞬即逝,石梦泉定了定神: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愉郡主关切道,“要不,别去鼎兴银号了。我也不要去河边了,回去休息吧。”
“不。”石梦泉摇摇头,“河就在那边,已经可以听到水声了。”
愉郡主迷惑地看看他指的方向——大概是因为人太多,所以把水声都淹没了吧。不过石梦泉已经举步走了过去,她也就赶忙跟着。果然,没多大功夫就见到夜幕下的大青河,离岸不远处,有一艘灯火通明的花船,因为河面漆黑和夜色混为一体,这花船就好像是浮在黑暗的天空中一样,而岸边提着花灯的人们,仿佛一个个手攀繁星,一同随浮随沉,恍然如梦。
愉郡主不禁看呆了:“真漂亮!你小时候每年也来玩吗?有这么漂亮的地方,你到京城干什么呢?我要是你,永远住在这里多好!”说着,自己迫不及待地朝水边跑。
石梦泉不能丢下她,缓步跟着。他不想告诉她关于灾荒和瘟疫的事,也不想告诉她去到京城,遇到玉旒云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幸运——为了那样的相遇,有什么不能舍下的?如果,如果能够一直相伴,那更加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了。
想着,他就微微一笑。但同时又记起方才心口那剧烈的疼痛:是怎么了?毫无预警,现在又完全消失,莫非只是错觉?还是……忽然心一沉:还是玉旒云出了什么事?
不觉已经挤进了欢庆的人群,一直来到了河边。
“他们在做什么?”愉郡主指着问——不少人手里拿着亮闪闪的事物朝花船上丢,不过总是达不到。
“那是锡纸折的银莲花。”石梦泉回答,“这花船过了午夜就要斩断缆绳顺水漂走。大家相信如果把银莲花丢上船,就可以随着船一起到达天庭,然后心愿就会实现。不过,锡纸很轻,没那么容易扔上去的。”
“我要试试!”愉郡主说。看到旁边有一个卖银莲花的小孩,立刻就拿出一锭银子来,把一篮子全买下,一朵一朵朝花船上掷了过去。果然如石梦泉所说,锡纸轻飘飘的,河上又有微风,她本身力气既小,也不知道使劲的窍门,每一朵都飞出几尺远就落下了。转眼掷出了数十朵,却无一命中。“骗人嘛!”她撅着嘴道。
石梦泉惦记着要到鼎兴银号去,没有空闲跟她继续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皱着眉头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愉郡主兀却兀自嘟着嘴:“我就不信扔不上去!我非扔上去不可!”说着,看篮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朵花了,就四下里张望,寻找卖花的孩子,口中还嘀咕:“今天掷不中,我就不走了!”
石梦泉本没有必要对她负责,完全可以转身就走。只是,有一刹那,在这个露出刁蛮小姐脾气的小郡主身上,他仿佛看到玉旒云倔强固执的影子。不禁心软,道:“你那样掷,再掷几篮子也掷不中。我来吧。”便取了那最后一朵银莲花,试了试风向,手腕一抖,用寸劲投了出去。那轻飘飘的纸花,竟然像是一把飞刀似的,划破夜空,直飞到了花船上。
愉郡主都看傻眼了:“真……真是厉害!”半晌,才又问:“你许的什么愿望?”
石梦泉怔了怔:只想着把这麻烦的小姑娘哄回去,哪里想到许愿呢?不过真的说到愿望,老天又怎么会不知道?“本是我替郡主掷的。”他道,“愿望自然也应该是郡主许。”
愉郡主会错了他的意,面上一红,道:“我当然也许了,就想知道你想的是不是一样的嘛。”
怕这对话再继续进行下去,自己会不知道如何收场,石梦泉只有假装没听见,转身朝人群外走,道:“我还有正事要办,先把郡主送回去吧。”
愉郡主未免有些扫兴,垂头跟着,边走边撅着嘴想:已经三年了,自己从豆蔻年华的小丫头长成楚楚动人的少女,刁蛮任性,不事女红,这些毛病她都努力地改正,什么时候这个人才不会再对自己如此冷淡呢?
她看到不远处有一群孩子正追逐嬉戏,叹了口气,想:小的时候真是无忧无虑,长大了才有这许多烦恼。不过,这些烦恼又是多么甜蜜的心事!偷偷看一眼石梦泉的背影,便笑了起来。
不觉,两人就走到了那群嬉闹的孩童跟前,只听他们一边拍手转圈,一边唱着:“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愉郡主丝毫没有在意,而石梦泉却猛地停住,惊讶地瞪着那群孩子。
“怎么了?”愉郡主问。
石梦泉并没有理会她,呆呆地盯着那群孩子,听他们又欢快地把那儿歌唱了一遍,才拉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孩子问:“你们从哪里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