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风在城外山坳里焦急地等了整夜,既不见严八姐归来,也未听到冷千山的消息。心里简直比火烧还要难受。民夫们更加饥肠辘辘,怨声载道,有的说,应该向西逃进鹿鸣山,也有的说,应该赶紧向东去到镇海附近,便可得到向垂杨的保护,亦有一些已经心灰意冷到极点,说:“现在往哪里逃都来不及,和樾寇硬拼也没有胜算,不如趁着樾国大军尚未杀到,早早投降。”总之,士气低落。若不是白羽音不时连哄带吓,三千人大约早已作鸟兽散。
天亮的时候,有在揽江城下放哨的民夫跑回来报告,说樾军的将领到城楼来巡视了,且向楚方喊话,问他们考虑清楚没有,是否打算投降。“大人,咱们怎么办?”
程亦风心中也没个摆布,他虽然万分怀疑樾军摆空城计,但严八姐一去不返,也不知是否在城中遇到埋伏,他何敢妄动?只是,再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冷千山能够成功拖住敌人,赶来与他会合,他们却没有粮草撤退;若是冷千山不幸战败,樾寇杀来,民夫如何是樾军的对手?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坐以待毙!也许,他得赌一次!便从休憩的树下站起身来,活动活动酸麻的四肢,同时也重新整理思路:如果他说他要投降,要求让民夫们进城去,樾军会有何反应?对方若是虚张声势,必然没有人手来控制三千民夫,只怕不敢让他们进去吧?那他就可以声东击西,自己在此处和樾军纠缠,再让民夫们绕去城墙较为低矮的西门,强行攻入城去!不过,现在严八姐下落不明,谁来带领民夫们?他看了一眼白羽音——似乎也只能信任小郡主一次了!
“郡主……”他唤过白羽音来,将自己的计划略略说了一遍。
白羽音听了,心中不禁生出万丈豪情。“你放心,我一定把揽江城拿下,砍了小莫的脑袋来给你解气!”
程亦风笑笑,算是对这稚气承诺的肯定。又召集起民夫来,向大家说明了现在的处境。“程某人对不住各位。在京里的时候就没能把兵部的事办好,以至于樾寇今日复来犯境。到了揽江,在下又做了个糊涂县令,屡屡决策失当,害得大家奔波劳碌,命悬一线。如今,前狼后虎,形势凶险异常。在下也知道,若要求大家与我共同进退,以身犯险,实在强人所难,非一方父母官所当为。可是,强敌压境,非但吾等自身安危在此一搏,此处向南,向东,向西,万千楚国百姓的身家性命也得看今日揽江之战的胜败。是以,我程某人今日恳求诸位,既为自身,也为父老,就和我一同冒一次险,把揽江夺回来!不知诸位愿否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听他这样说,哪儿还敢继续那些明哲保身的讨论?纷纷表态,不为他们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他们那些已经逃难去的父母妻儿,他们今日无论如何要把揽江抢回来,挡住樾寇深入楚国的道路。
程亦风无以为谢,唯向大家深深一揖。之后就将民夫们分成两组,一组只有三百人,跟随自己,余人则听从白羽音的号令。又向白羽音详细交代了城西门附近的状况——眼下的情形,也不容他有太多的布署,不管是撞门还是翻墙,总之把西门攻破就行。
白羽音拍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由于民夫们手无兵器,她就吩咐大家就地取材,砍树伐木,制造棍棒、弹弓等物——这些都是她儿时在王府里玩惯的,自然手到擒来。而有些民夫本来就是木匠出身,又刚在揽江大营修复城防,身边带着斧头、锯子,就即时制造起攻城用的梯子来。虽然他们并未参加过任何战役,不过程亦风大概比划了一下,他们就可以依样画葫芦。还有几人原是篾匠,这林中虽没有竹子,却又不少藤萝,就砍来编成个箩筐盖,正可以当盾牌使用。余人见了,也纷纷效法。不一会儿,这小山坳里的树木藤蔓就被砍去大半,露出原本的土石之色。原本萎顿不堪的民夫们,个个忙碌,直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兵器作坊。
程亦风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知道此刻须得去和樾军周旋了,否则被对方看出破绽,那可大事不妙。于是又向白羽音交代了几句,就带着自己的那三百人朝揽江城去。走出山坳回到官道上时,还回身望了望揽江大营的方向,只见道路蜿蜒,并没有冷千山其部下的影子,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城门前进。
他到了城下,即让人去喊话,叫小莫出来相见。过了片刻,不见小莫,倒是另外一个军官走上城楼来,神情倨傲,道:“程大人,你这是考虑清楚了,前来投降么?”
程亦风声音镇定:“不错,我等不过是手无寸铁之人,既然揽江城已被你们占领,而揽江大营也陷落,我们再怎么奋力抗争,也于事无补。倒不如投降,好保全性命”
城上的军官愣了愣。只是这样一瞬,已被程亦风看着眼中——若真有樾国大军中城内,何必犹豫?不由心中一阵狂喜。
“你真要投降?”城上的军官问。
“我程某人深受皇恩,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如今城池被攻破,我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唯有一死以谢天下。”程亦风回答,“但这些百姓不必与我一同殉节。他们已经奔波劳累了一天一夜,现在饥渴难耐,只希望可以打开城门,让他们回家去,吃一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我听闻樾国内亲王素来宽带俘虏,对归顺的百姓,更是爱护有加,在河对岸颇有令名。相信阁下身为内亲王的部下,也一定会善待这些百姓的吧?”
“那……是当然!”城楼上的军官道,“你且等着,待我去……去和莫大人说一声。”
“请便。”程亦风道。此时已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即悄悄吩咐旁边一位民夫,让他报讯予白羽音,依计划行事。
未几,那军官就和小莫一同回来了。小莫带着笑容,却又有十分的诧异:“程大人,真的要投降?我还以为你是宁死不屈的呢!”
“士大夫自然要为国捐躯,但是这些揽江的百姓却没有必要与我一同赴死。”程亦风淡淡道,“请你让他们进城去。”
“程大人何必这么想不开呢?”小莫道,“士大夫和老百姓还不一样都是人?贪生怕死,那是人的本性。再说,论到一个人可以做出的贡献,或许一个程大人比他们这几千民夫可多得多——他们投降我大樾国,至多也就是耕田种粮。可是程大人若是弃暗投明,则可以助我大樾国也制定一套富国强兵的新法,那岂不是造福天下吗?内亲王素来爱才,绝不会计较出身——好像这位沈副将,之前就是刘子飞将军的部下呢!”
“贵国还需要富国强兵吗?”程亦风冷冷一笑,“贵国的兵队都已经踏入别人的家园了。我看贵国需要知道如何改掉这强盗习性才是。”
小莫并不生气,哈哈大笑道:“这怎么叫做强盗习性呢?我看应该叫……自强不息?最坏也应该是‘不知足’。人要是知足,岂有今日?只怕还在茹毛饮血哩!大人在楚国这么多年,看多了官场黑暗朝廷无能,难道还不明白吗?这就是因为楚人富贵久了,不思进取,天下分明没有一统,却不去消灭敌手,只顾着自己享乐——不,不该说楚人不思进取,应该说是楚国的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进取,却不为社稷着想,以至于落到今日这部田地,城池被站,百姓流离失所,连程大人你都不得不选择为国殉节——程大人,这样做值得吗?你只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既然百姓投降我樾国一样可以安居乐业,你为何不放下执念,也效忠樾国呢?那时,你不就可以继续为这些百姓谋福利吗?”
程亦风怔了怔——小莫的这番话,他还真没办法反驳。不过反正他也没有必要在此时此地辩明是非,只不过是吸引敌人的注意,拖延时间而已。于是,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不过我程某人就是这样又臭又硬的脾气。让我变节,那是万万不能的。待我亲眼看见这些百姓平安入城,我就可以一无挂虑地赴死了。”
“是吗?”小莫的神情忽然一变,“既然程大人一心赴死,何必等到百姓安然进城?不如此刻你先自行了断,然后我再打开城门。”
程亦风万没料到他会有如此要求,不由一愣。旁边的民夫也惊怒道:“狗贼你说什么?”
“怎么,我这要求有何不妥?”小莫似笑非笑道,“程大人反正不想活了,早死晚死有何分别?难道程大人还怕自己死了之后我就食言,把你们都杀了不成?若我真想杀你们,又何必等到他死?直接在这里大开杀戒便可。”
“狗贼!”许多民夫被激得跳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斥骂小莫。
小莫却毫不在乎,反而仰天大笑:“诸位这么激动,想是不愿意程大人自裁了?那你们不如一齐劝程大人弃暗投明,做我大樾国的臣民,如何?”
“做你的春秋大梦!”下面的人骂得更凶了。
小莫便笑得更大声:“你们如此舍不得程大人,可见他是个万人爱戴的好官。说实话,他当真愿意投降,我还不敢接受呢!万一日后他反悔了,登高一呼,要你们造反起义,你们还不立刻响应吗?所以,程大人虽然昔日对我有恩,也是个难得一见的治世栋梁,我还是觉得他死了我比较放心。”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扫视众人,继而笑道:“又或者,你们只是诈降,想骗我开城门,让你们进来作乱——那我就更要除掉程亦风,才能使你们群龙无首。”
“狗贼忒也阴毒!”民夫们骂道,“今日就跟你们拼了!非把你们打个稀巴烂不可!”
“就凭你们?”小莫笑道,“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和我大樾国士兵对阵?你们岂不知内亲王麾下乃是我樾国最骁勇善战的兵士吗?”
“什么骁勇善战?还不是躲在城里做缩头乌龟?”民夫骂,“有本事就出来跟我们拼了!我看你们根本就是虚张声势,城里连一百人没没有——要投降的应该是你们!”
“莫大人,这……”沈副将担心地望了望小莫。而小莫则瞪了他一眼,似乎是警告他不要一惊一乍,被人看出虚实。这一切,又被程亦风瞧着眼中,即示意民夫们稍稍安静下来,自己上前道:“小莫,你也不必继续演戏了。虽然你们樾国的细作神通广大,有飞天遁地的功夫,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混入我国作乱,但是,让一支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我军防线,占领我揽江城,我想你们还没有这样的本事。我要你开城,你迟迟不肯,可见眼下城中樾国士兵的人数并不多,根本就不是我这三千民夫的对手。就算你们此时还可以关城死守,少时,揽江大营的军队杀到,你们还有何便宜可占?我劝你们速速弃械投降,待日后楚樾议和,我自然把你交还对岸。如何?”
“没错!快投降!”民夫们也跟着鼓噪。
小莫皱起眉头,和沈副将互望一眼,显得甚是恼火且烦躁,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程亦风猜测,他们大概是在商议对策。不过他并不在乎到底敌人打算如何应对,只需要争取足够的时间,让白羽音能够从西门打进城去就好。想着,就回头望了白羽音等人藏身的山丘——从这里并看不见,不知他们准备好兵器向西进发了没有?
程亦风想,樾军居高临下,视野可比自己开阔,楚人有何动静,他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若是让小莫瞧出破绽,洞悉了自己的计划,那可就要多费一番周章。无论如何,要扰乱敌人才行!于是,他又向城上高声道:“怎么样,小莫?你知道我程某人向来信守诺言。你将揽江城交还于我,我必将你交还你主公,不会移送刑部,追究你在凉城所犯下的罪行。如果你一意孤行,待冷将军率兵前来,那我可就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了。”
“笑话!”小莫道,“我乃堂堂大樾国武将,轮得到你来保证我的安全?你说我城中无人,只是虚张声势?那你就攻城试试,看我城里到底有多少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