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旈云并不觉得有任何痛楚,好像就是睡着了。醒来时身在行辕的卧房之中,见外面天还亮着,乌昙靠在窗口盹着,暗忖应该是自己晕倒摔下马,被送回类行辕来。她坐起身摇摇头又动动四肢,并无不妥之处——或许在岑家军大营时只不过是太过劳累了,又多吃了几粒无妄的药丸,并非旧疾复发。
虚惊一场!她暗笑,即披衣下床。
乌昙被惊动了,“噌”地一下弹起身:“你醒了?你可已经睡了七天了。”
“七天?”玉旈云吓了一跳,“难怪我一睁眼就觉得精神这么好——就是饿得很——七天,倒也不奇怪,是把我吃了那些药丸用去的体力都补回来了吧?幸亏不是七年。”
乌昙可没心情开玩笑,直接抓过玉旈云的腕子。玉旈云看到手臂上的瘀青已经淡了许多,即笑道:“你不必大惊小怪,我好得很——还是跟我说说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曹非攻是真的死了吧?”
乌昙不回答,只是皱着眉头:“你体内的那几股寒气仍未消失——你自己没感觉吗?”
“你越说越玄了。”玉旈云道,“先前就一直在说什么寒气,我完全不明白——若是问我冷不冷,我倒可以答你——半点也不冷,这屋里的炭火烤得人浑身发烧。你不觉得吗?”
乌昙不容她避重就轻:“王爷,这寒气十分的古怪。你昏睡不醒着几天,我一直反复琢磨。寻常受了外伤或者风邪入体,无论如何不会有这种在奇经八脉恣意流窜的寒气。你有些什么旧疾,我虽不像端木姑娘那么清楚,但你内息如何,我再熟悉不过。即使当日你为蓬莱人所伤,命在旦夕,体内也不曾出现如此奇特的寒气。那时你只是心脉虚弱,我可以将内力输入你的体内。但现今这寒气却好像你忽然练成了诡异的内功,可以与我的内力相抗衡……这……这是我怎样也想不透的。”
“我没有练过什么劳什子的内功。”玉旈云道,“这没影的事,你当然想不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如今既然没病没痛,你何必自寻烦恼?”
“哪里没病没痛?”乌昙道,“那无妄和尚可花了好些功夫。我看他给你施针,把你都快扎成豪猪刺猬了。既不敢信他,又不敢阻止他,只能在一边看着,我……”那几日的煎熬,实在不堪回首。
玉旈云呆呆的,看到手臂上细小的针孔,又摸到自己颈间也有扎针的痕迹,忽然面上一红,甩开了乌昙。乌昙怔了怔,随即也面上发烧,结舌道:“我……我只是担心那和尚心怀不轨……”
“不必多言。”玉旈云道,“总之我现在全好了,无须再提此事。什么寒气,也不用理会了。曹非攻的灵堂设在平北公府吗?算起来今日是头七,我要去拜祭……你……你去准备,陪我出门。”
“是……”乌昙知道她是要更衣,急忙退了出来。但两颊和脖子仍然滚烫,被外面的冷风吹拂,更刀割针扎一样疼。这些倒无所谓,只是玉旈云方才恼怒的表情,让他心襟动荡,好像翱翔云端。他即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人家身患顽疾,且要和诸多奸人周旋,何等危险,你却在这里转着什么龌龊的主意?快醒醒!
这一击甚是用力。他果然也清醒了。就忽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向玉旈云禀报。不敢推门,只在外面道:“王爷,我方才忘记说了——那个铁山寺的无念和尚死了。”
“什么?死了?”玉旈云的罩衫才穿了一半,听言便惊讶地出了门来,“你说那个众人口中的活神仙,可以预测陨星雨的无念和尚?”
乌昙点头:“那天无妄不是说,他师兄预言有陨星雨,又说会有大灾异发生?咱们从大营回来的时候,一路上也有许多百姓猜测会有大人物归天,还说可能是平北公。但平北公的病情这几天反而有了些起色。所以也有人猜测会是……”
“会是我?”玉旈云冷笑,“看来我要不露面,就真天下大乱了。”
“不过现在外面都传说,陨星雨预兆其归天的那个大人物原来是无念和尚。”乌昙道,“据说他在陨星雨降落的那一夜圆寂了。只是因为他先前交代弟子,要闭关修炼,所以铁山寺上下都不知道。善男信女去向他求问趋吉避凶的法子,也见不着他的面。直到无妄和尚三天前回去铁山寺才发现异样。”
玉旈云皱了皱眉头:“如此一位神人,本来我还想去拜会,真是可惜。不过硬把他的死和陨星雨扯在一处,也太过牵强附会——都过了好几天才发现,谁知道他是几时圆寂的?我看他若在天有灵,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乌昙笑笑:“你原先不是指望他教化百姓,驳斥灾异之说吗?现在他圆寂了,倒成了那灾异的一部分。”
“和尚圆寂也算得上是灾异?那再多几及桩也无伤大雅。”玉旈云道,“要死的真是平北公或者是我,那才麻烦——岑家军呢?可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办事?”
“都进行着呢——”乌昙回答,“你昏睡的这几天,都是小莫跟他们打交道——岑远丝毫也没有插手,一直在张罗曹非攻的丧事,还有侍奉岑广。”
“他倒沉得住气。”玉旈云冷笑,“咱们这就去会会他!”说时,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回房去拿披风时,见到桌上有乌昙夜里吃剩的点心,就抓了一个来充饥,又拿起茶壶,要饮那早就凉了的茶。乌昙赶忙拦住:“这怎么行?也不急在一时,我去给你拿粥来,他们一直预备着,不知你何时醒。”
他跑去前面拿食物,自然也就把玉旈云醒来的消息告诉众人。小莫等担惊受怕了七日,闻讯都赶紧来瞧瞧玉旈云是否真的康复,见她面色如常,便放下心头大石,玩笑说,没见过谁睡觉睡这么久。玉旈云也笑言,这是将日后南征途中所有的觉都睡了,可以精神抖擞一路杀入凉城。众人不似乌昙知道内情,俱一笑而过。玉旈云一边胡乱吃饭,一边又向小莫再次确认了岑家军的动向——皆已按计划行事,只不过一个乱党都还没抓到——或者不如说连乱党的影子也没见。自从郢城府衙的刺杀之后,复兴会就销声匿迹了。“钱把总去赈灾那边倒是传回些消息。”小莫道,“说是不仅他一路上未见到有被陨星击中的村落,就是鸽子站一路传书往西北边境打听,也都回说未见灾情。真有陨星坠落,可能落在蛮族境内了。”
“那才好!”玉旈云道,“蛮族屡屡犯境,也给他们点儿教训!”说罢,丢下碗筷,和乌昙出行辕来。
虽说是七天来不曾有复兴会作乱,她的行辕门外却多了许多兵士守卫,显然是准备防患于未然。再来到平北公府,也见到许多守护的官兵,不仅郢城的护军倾巢出动,还借调了岑家军的人马来。黑压压的铠甲,映着煞白的灯笼和招魂幡,别有肃杀之气。
因为今日乃是头七,按例亲友都要来拜祭,所以郢城的大小官员都来了,岑家军中能抽得开身的也一个不少,从清早开始就络绎不绝。无妄的几名弟子们本来就在府里照看岑广,就顺便担当了做法事一职。因曹非攻并无子嗣,灵前只有他夫人张氏在烧纸。这一个单薄的女子在满堂官员之中显得甚为楚楚可怜。
玉旈云的来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她病倒的消息当然是传遍了整个郢城了。不过今日她出现在此处,她康复的消息也会很快传遍整个郢城。
她阻止众人向她行礼,径自上前给曹非攻上了一柱香。岑远在轮椅上以亡者兄长的身份向她还了礼。玉旈云就问:“平北公还好么?我听说他的病情有了起色?”
岑远点点头:“托王爷的鸿福,叔父前两天清醒过来。只不过身子还虚弱,亦不能说话。非攻表弟的事,下官也没敢告诉他,怕他……”
“不说是对的。”玉旈云道,“你且继续忙,我去后面看看平北公。”
“叔父没在先前的住处了。”岑远道,一边吩咐下人给玉旈云带路,一边解释——毕竟家中有丧事,怕阴气冲撞了病人,加上之前火灾,烧毁了好些房舍,他已经把岑广安排到了南院——实际上,为了方便守卫,府里上下都迁居南院,包括曹非攻的遗孀。
玉旈云点点头,跟着那下人离开灵堂。
到了南院,陡然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上一次来到平北公府,是曹非攻引路,虽然没有明着哭穷,但也讲到岑广如何节俭,府邸中用不着的房屋都空置,必须要用的,则极尽简朴,玉旈云看来,说是两袖清风,不如说是家徒四壁。但如今这南院却光鲜亮丽,不仅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就连窗前墙边的花木也修剪过。房门口挂着簇新的棉帘,新糊的窗纸雪白,上面还贴着精美的窗花。最不同的是,上次来到岑广在住处,药味扑鼻,熏得人头昏眼花。而南院这里却在大冬天里散发出淡淡茉莉的幽香。玉旈云和乌昙不由对视一眼,交换心中的惊讶之意。
“王爷——”岑广的夫人王氏在一位绝色佳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迎了出来——这佳人正是岑远的夫人郭氏了。她后面还跟着四位青衣丫鬟和两名中年仆妇,虽然不及她美艳,但也姿容端庄。玉旈云见多了西京皇宫的宫女,容貌气质也不过如此而已。“王爷万福金安。”郭氏盈盈下拜,“妾身听说王爷近来操劳过度,抱恙在身,实在未想到您会驾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岑老夫人,岑少夫人。”玉旈云简单招呼,“府里在办丧事,又有病人,不必拘泥繁文缛节。我来拜祭曹大人,也探望平北公。”
王氏擦了擦眼角:“王爷费心了。实在想不到我岑家竟然遭此横祸……非攻那孩子才二十七岁……也没有留下子嗣……他们曹家就这么……唉……也可怜了他媳妇……起初那几天,整个人都傻了,话也不会说……多亏了庭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