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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忍受(第1页)

那噪音又响起来了。那是一种冰冷、锋利、硬邦邦的噪音,他早就十分熟悉,只是此刻它变得尖利而伤人,仿佛一夜之间他已经无法适应它。

那噪音在他空空荡荡的头颅里回旋着,闷闷的,带着刺。他的脑壳四壁之间就像建起了一座蜂房。声音越来越大,一圈一圈,连绵不断,从里面敲击、震动着他的椎骨,与他身体固有的节奏极不合拍,极不协调。作为一个实在的人,他的机体结构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一定有一样什么东西,“从前”运转得挺正常,而现在却像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里面一下一下猛烈地、重重地敲击着他的头,让他一生所有的痛苦感觉都涌上心头。他有一种动物本能的冲动,想把拳头捏紧,压在因绝望痛苦而青筋暴起的太阳穴上。他真想用两只感觉灵敏的手掌找出那尖利如金刚石般的钻透他的噪音。他想象着自己在烧得滚烫的脑袋中的一个个角落里搜寻那噪音,脸上露出了家猫般的表情。差一点儿就要捉住它了,可是没能成功。那噪音长着光滑的皮肤,几乎无法捉住。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用自己练就的娴熟本领捉住它,并最终以发乎绝望的全部力气将它久久地捏在手心。他绝不能让它再跑进耳朵里去,他要让它从自己的嘴巴里、从每一个毛孔里,或是从眼睛里跑出去,哪怕双眼在噪音跑过时凸起甚至瞎掉,他也要从那破碎的黑暗深处看着那噪音离开。他绝不允许它再在自己的头颅内壁揉搓它那些碎玻璃或是冰冻的星星。那噪音确实如此:就像把一个小孩的头往混凝土墙上无休无止地撞击,又像大自然中一切坚硬物体猛烈撞击的声音。可是,只要能把它圈住,把它隔离开来,就可以不再受它的折磨。当然还要把那个变幻莫测的家伙在它自己的影子里砍成碎片,抓住它,最终牢牢地捏紧它,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摔到地面上,还要狠狠地踩它几脚,直到它一动不动,直到这时,才可以喘着气说,这个一直折磨着他、让他发狂的噪音,现在终于被他杀死了,它现在躺在地面上,就像任何一件普通的东西一样,死得透透的。

然而他实在没办法压住自己的太阳穴。他的双臂变得很短,这会儿就像是侏儒的手臂,又短又粗又胖。他努力想摇一摇头。头一摇,那又大又木的脑袋里噪音响得更厉害了,脑袋随着一股越发巨大的力量向下坠去。那噪音沉重而坚硬,如此沉重而坚硬,刚才倘若捉住并摧毁了它,他一定会有一种将一朵用铅块打成的花朵一瓣一瓣撕下来的感觉。

这种噪音他“从前”也听到过,向来如此挥之不去。比方说在他第一次死去的那一天,他就听到过。那是在面对一具尸体的时候,他明白了那其实是他自己的尸体。他看着自己的尸体,还摸了摸,感到自己无可触摸,无体无形,根本就不存在。他真真实实是一具尸体,而且正正经经由自己年轻多病的躯体体验着死神的来临。整间屋子里空气都凝固了,就像是填满了水泥,水泥块里,各样东西依然像在空气中那样排列着,他就在那里,在这一整块东西里,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口僵硬却又透明的水泥棺材里。那一次,他的头脑里也响着“那种噪音”。他的脚底板遥远而冰凉,在棺材另一端,人们放了一个枕头,因为那时棺材对他来说太大了,不得不做点儿调整,好让尸体适应它新的也是最后的归宿。人们给他裹上一袭白衣,又给他的颌骨系上一块手帕。他就穿着这样一身寿衣,感觉挺美,死得挺美。

他躺在他的棺材里,等着别人来埋,然而他清楚自己并没有死。如果他想站起来的话,不用费多大劲就可以做到,至少在“精神上”可以做到。可那没什么意思,还是让自己死在那里最好,死于“死亡”,死亡就是他得的病。好久以前,医生直截了当地对他妈妈说过:

“太太,您的孩子得了重病,他死了。当然了,”医生又继续说道,“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在他死后维持他的生命,我们会争取通过一种复杂的营养自给系统让他的机体功能继续下去。唯一有变化的是他的运动功能,那些自主的运动。他的身躯还会继续正常生长,由此我们便知道他还活着。简单说吧,这是‘一种活着的死亡’,货真价实的死亡……”

这些话他都记得,只不过记得模模糊糊。也许他从来没听到过这些话,这都是他伤寒发烧的时候在脑子里臆造出来的。那时他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他读过那些法老被涂上防腐香料的故事,发高烧时,他觉得自己成了那些故事的主人公。他的生命从那时起就开始有了某种空白。从那时起,他就无法区分也无法记住哪些事是他的妄想,哪些事是他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所以,此刻他有点儿疑惑。也许医生根本没说过“活着的死亡”这种怪异的话,这不合逻辑,荒谬怪诞,一听就自相矛盾。这使他在这一刻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而且死了十八年。

他是七岁死的,那时他妈妈请人给他打了一口绿木棺材,小小的,给孩子用的。可是医生发话说,还是给他做一口大一些的吧,一口正常成年人大小的棺材。先前那口棺材太小,会妨碍他长大,他会变成一个畸形的死人或是一个古怪的活人,而一旦他停止生长人们便无法察觉他的病是不是正在好转。母亲听从劝告,按成年人尸体的尺寸给他做了一口大棺材,为了使棺材正合适,又在他的脚那头垫了三个枕头。

不久,棺材里的他开始长个子了,因此每年都要从离他最远的枕头里抽出一点儿羊毛,好给他腾出长个子的地方。他的半辈子就这样度过了。十八年的时光(今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他已经长到了他最终的正常高度。木匠和医生在计算尺寸的时候出了点儿差错,棺材做得长出了半米,他们以为他会和他那莽撞的大个子父亲长得一样高,可结果并非如此,他唯一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是又浓又密的大胡子。长出来的胡子颜色发蓝,密密的,母亲还时不时为他修整一下,为的是让他在棺材里看起来体面一点儿。到了天热的时候,这胡子可真够烦人的。

可是还有一样东西比“那种噪音”更让他担心,就是那些老鼠。说实话,打小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比老鼠更让他担心、更让他害怕。可正是这些可恶的畜生被他脚边点燃的那几支蜡烛的气味吸引而来。它们已经咬了他的衣裳,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来咬他,把他的身体吃掉。有一天他甚至看见了它们:一共五只,身子溜光,顺着桌子腿爬上了棺材,啃咬着他。等到母亲发现的时候,他将只剩一堆残渣,一堆又硬又冷的骨骸。其实最使他惊恐的倒不完全是老鼠把自己吃掉,说到底,只剩骨骸他也能活下去,最折磨他的,是他与生俱来对这些小动物的恐惧。只要一想到这些毛乎乎的畜生在自己浑身上下跑来跑去,在自己皮肤的皱褶之间钻进钻出,还用冰凉的爪子在自己唇边蹭上蹭下,他便会觉得毛骨悚然。其中一只老鼠还爬上他的眼皮,想咬他的角膜,他看得见那畜生,大大的,丑陋之极,费尽气力想钻透他的视网膜。他觉得这一次真是死到临头,浑身上下一阵眩晕恶心。

他想起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二十五岁了,这意味着他不会再长了。他的面容已经变得坚毅严肃,可是等他痊愈时,他却无法向人谈起他的童年,他没有童年,他的童年是在死亡中度过的。

母亲在他从童年向青春期过渡的这段时间操碎了心,她把棺材乃至整个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经常给花瓶换上鲜花,每天都会把窗户打开透气。在那段时间里,每一次给儿子量完身高,看着皮尺她是多么开心,她看见儿子又长高了几厘米!看见儿子还活着,她心中有一种母性的满足。她会尽量避免让生人到家里来,不管怎么样,居家的房屋里常年有一具尸体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而且怪怪的。她是一个忘掉自我的女人。但是很快她的乐观就开始走下坡路,最近几年,他常看见母亲看那皮尺时面带忧愁,她的孩子不再长高了!最近几个月里,连一毫米都没长。母亲知道,现在再想在这个至亲的亡者身上看到生命的迹象会越来越难,她担心某天早晨儿子会“真的”死掉。也许正因如此,那一天,他看见母亲小心翼翼地走近棺材,闻了闻他的身体。她陷入了悲观主义的危机。她近来的照料已经有点儿漫不经心,甚至拿皮尺时也不再小心翼翼,他知道,自己不会再长个子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真的”死了,他知道这点是因为他的机体正在安安静静地逝去。一切的变化都来得不合时宜。他那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心跳此刻也从他的脉搏上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很沉,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召唤着,向着大地的本原坠落而去,仿佛重力正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他。他像一具真正的、无可置疑的死尸一样沉重,但他觉得这样其实更轻松,连维持死亡的呼吸都不用做了。

他用不着触碰自己,在想象中逐一游遍了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这边,倚在一个硬邦邦的枕头上,微微向左歪着的是他的脑袋。他想象着自己的嘴巴半张着,透进一丝凉气,仿佛给嗓子眼儿里塞满了冰雹。他就像一棵活了二十五年的树被折断了。他试着闭上嘴巴,系在他颌骨的手帕松开了,他无法把身子躺正一些,安顿好一些,连采取一种“睡姿”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体面的死人都无法做到。他的肌肉和四肢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准确地听从神经系统的指令。他已经不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乱跑。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臂下垂着,永远地平放着,被挤压在加了衬垫的棺材板旁边。他的肚子成了一个硬块,像胡桃树的树皮。棺材那一头,是他完完整整、千真万确的两条腿,让他保持着完好的成年人体型。他的躯体沉甸甸地躺在那里,但很宁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就好像世界突然停止在那里,没有任何人来扰乱这沉寂,又好像这世上所有的肺都停止了呼吸,不想打断这空气中轻盈的安宁。他觉得很幸福,像一个孩子仰面朝天躺在密密的青草地上,看着白云高高地飘过午后的天空。尽管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永远地躺在了他那蒙着人造丝的棺材里,他还是感到幸福。他心底敞亮,一点儿也不像上一回,不像他第一次死后。那次他觉得自己混混沌沌,莽莽撞撞的。他周围一直点着四支蜡烛,每三个月一换,但正在这需要它们的时候,蜡烛又快烧完了。他感觉到身边有母亲今早带来的沾着湿气的紫罗兰的芬芳,这芬芳他在百合花那里感受过,在玫瑰花那里也感受过。然而,一切可怕的现实都不能使他感到丝毫不安,相反,他在那里很幸福,一个人,陪伴他的只有孤独。再往后,他会感到恐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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